这日,黛玉往贾母处请安。
刚走到荣庆堂的穿堂下,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不同寻常的欢笑声,比平日里热闹许多。
小丫鬟打起帘子,黛玉迈步进去,只见满屋子人围坐着,当中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乡下老妪,正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我们庄户人家啊,”那老妪声音洪亮,乡音浓重,“春天种下一粒粟,秋天能收万颗子。那粟米秆子比人还高,钻进地里头,半天找不着人!”
她说着,猫下腰,做出在庄稼地里摸索的滑稽样子,引得贾母抚掌大笑,连王夫人、薛姨妈都笑得用帕子掩了口。
黛玉脚步不由得一顿,这是哪里来的婆子?
瞧穿戴谈吐,绝非府里惯常走动的亲戚,也不似那些往来府中的那些世家女眷。怎地能在老祖宗跟前这般说笑逗趣,倒像是戏文里那些插科打诨的丑角儿,专为逗人一乐似的。
正暗自纳罕,宝玉不知何时已悄悄踱到她身侧,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林妹妹也不认得?我早起过来时撞见凤姐姐,她正打发人收拾厢房,说是城外来了个刘姥姥,是咱们家的老亲,要来给老祖宗请安。凤姐姐还说……”
他学着王熙凤的语调,惟妙惟肖:“这姥姥最是个热闹人,一来准保把老祖宗逗得开怀,你们就等着瞧乐子罢!”
黛玉这才恍然,微微颔首。她久在深闺,虽恍惚听人提过府里有这门远亲,却从未得见。
宝玉见黛玉仍站着,轻轻拉了她的衣袖,引她到贾母下首的空位坐了,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那刘姥姥眼尖,早瞧见了黛玉,一双眼睛顿时亮了,拍手笑道:“哎哟哟,这是哪里来的仙女下凡?莫不是老太太方才挂在嘴边的那位林姑娘?”
贾母满面是笑:“你眼力倒准,正是我这外孙女。”
刘姥姥上前两步,将黛玉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回,嘴里啧啧有声:“我活了六十多年,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今儿才算开了眼,见了真神仙!怪不得老太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通身的气派,这模样儿……”
她一时词穷,只连连摇头:“便是画儿上画的,也没这般齐整!”
这话说得直白粗朴,却透着十二分的真诚。
满屋子人都被逗笑了,宝玉更是高兴,扯着黛玉的袖子笑道:“你听听,姥姥看得眼都直了,话都说不周全了。”
黛玉脸上微热,垂下眼帘,避开了刘姥姥直愣愣的打量目光。
若在从前,见着这样一位登门做客的远亲,故意说着粗鄙的笑话,做着夸张的姿势,只为讨主家欢心,得些赏赐,她必会蹙起眉,心中生出几分鄙夷。
她既厌烦这粗俗的热闹,又因着自己客居的身份,感到一种难堪的牵连,仿佛从刘姥姥这放下尊严的表演里,窥见了寄人篱下四个字背后,另一种不堪的注解。
然而此刻,黛玉低垂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刘姥姥的手上。那是一双真正劳作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纵横着深深浅浅的裂口与茧子。
这双手,让她忽然想起了书中那些未曾谋面,却仿佛已透过文字窥见一斑的身影:在运河码头上扛着粮包的脚夫,在烈日下疏浚河道的民夫……
他们或许不会如刘姥姥这般,站在高堂华屋内卖力表演,但为了生存而付出的艰辛,本质上又有何不同?
刘姥姥见她久未言语,只静静望着自己的手,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僵,以为是自己粗鄙惹了小姐不快,忙不迭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赔着小心道:“姑娘莫怪。老婆子乡下人,手粗,污了姑娘的眼。就是瞧着姑娘实在跟画里的仙女儿似的,心里头欢喜,不会说话……”
黛玉回过神来,见刘姥姥神态惶惶,便放柔了声音:“姥姥不必如此。您这般年纪,既要下地劳作,又要操持家务,这双手实实在在,养活了一家老小,没什么可藏掖的。”
刘姥姥听了黛玉这话,先是一愣,像是没听真切。待明白过来,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忙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也哽了哽:“姑娘……姑娘这话,真是折煞老婆子了。”
她活了大半辈子,听惯了粗手笨脚的嫌弃,何曾想过会有一位神仙模样的小姐,如此体贴地对她说,这是养活一家老小的手。
贾母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中对黛玉的赞许又添了几分,脸上的笑意也更慈和了。她朝刘姥姥招招手:“老亲家,快过来坐着说话。站了这半日,也该累了。”
刘姥姥这才忐忑地在小杌子上挨着边坐了。
贾母又细细问了她一些乡里年景,刘姥姥一一回了,话里话外虽不忘凑趣,却也透出几分今岁雨水欠缺,收成怕是要减的忧心。
贾母听罢,轻轻叹了口气:“天时不顺,也是难为你们了。”
她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王熙凤道:“凤丫头,去包一百两银子,再拣几匹厚实耐穿的布匹,让姥姥带回去,贴补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