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见刘姥姥怀中的药包,会心一笑:“林姑娘也备了东西?她有心了。这些药物确实实用,比给金银还贴心。”
紫鹃接口道:“我们姑娘翻检了半日,每样都亲自写了用法用量,就怕姥姥看不明白。”
平儿点头,又对刘姥姥道:“姥姥回去若用着好,下次来再告诉我们。府里这些药都是常备的,不够了只管说。”
刘姥姥听着,眼眶又湿了。她活了大半辈子,受过不少白眼冷遇,如今在这锦绣丛中,竟得了这般真心实意的关怀,如何能不感动?
平儿与紫鹃将刘姥姥送出府外,早有下人备好了车。
刘姥姥将包袱仔细安置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紫鹃送罢刘姥姥,回到潇湘馆,见黛玉正倚在窗下那张书案前,一手支颐,对着案上摊开的一册书卷出神。
窗纱滤过的光,淡淡晕在她雪白的脸上,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静谧的阴影,浑然未觉有人进来。
紫鹃不由上前劝道:“这书看了大半日了,姑娘仔细耗神,不如歇歇眼,我让小丫头沏盏新茶来?”
黛玉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刘姥姥送走了?”
“送走了。”紫鹃柔声应道,将刘姥姥如何感激,如何落泪,又如何说起秋后送粟米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她见黛玉静静听着,并无不耐,才又道:“姥姥将那包药看了又看,说这药比什么都珍贵。姑娘这份心,实是送到她心坎里去了。”
黛玉叹了口气:“药不过是死物,能派上用场,便不算辜负。”
言罢,目光又落回书页上。
紫鹃见姑娘心神已全然系在书上,便不再多言。她略略瞥了一眼,见那书卷只剩薄薄几页未读,想来姑娘是决意要一气看完的,于是悄步退了出去。
《漕运通志》终是读到了末页。
黛玉轻轻合上书卷,那些关于河道疏浚、漕粮转运、民生疾苦的思虑,此刻再无书页可拘,骤然奔涌开来,在她心腔里翻腾搅动,激荡起无数想说、想问、想与人细细剖白的话。
可她抬起眼,望着满室寂静,这一腔无人知晓的汹涌,竟寻不到半分可着落的岸。
黛玉下意识去抚摸书卷,那个压在心底的身影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或有只有那个人,才能明白她此刻的震撼与惘然。
只是……她已许久未再入梦了。
黛玉怔怔地望向窗外,暮色正一寸寸吞没竹梢的轮廓,恍惚间,仿佛她又回到那个烟水迷离的梦里。
彼时种种,从初遇的惶惑,到再晤的知心,乃至那句“愿筑金屋,天下供养”的戏言,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曾暗自思量,既能梦见一次,两次,三次,便该有四次,五次……
可偏偏,戛然而止,再无下文。
正怔忪间,廊下挂着的绿毛鹦鹉忽地扑了扑翅膀,竟学起舌来,声音脆生生的:“民生多艰!民生多艰!”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先是一怔,随即忍俊不禁,这扁毛畜生,倒是比人还灵醒,竟将她方才不自觉低吟的话学了去。
她轻轻摇了摇头,心头那些缠绵的怅惘,被这鹦鹉一打岔,倒显得自己有些痴了。
书既读完,眼界既已打开,便该珍重这份实实在在的所得,何苦又沉溺于这些虚渺的感怀,等待一个未必再来的梦?
梦来梦去,终是镜花水月。
鹦鹉又扑棱了一下翅膀,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瞧着她,竟又冒出一句不知从哪个丫头那儿学来的话:“舍得醒了?”
黛玉不再看它,只缓缓起身,将书卷仔细抚平,置于案头。
暮色终于完全笼罩了潇湘馆,紫鹃悄步进来掌灯。
暖黄的光晕漫开,将廊下那只多嘴的鹦鹉,映成了一团安静的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