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得见嘉庆二十二年丁丑重刊织云楼合刻中陈长生绘声阁续集有「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姐感赋」一题,(此集流传甚少,陈文述当亦未得见,否则其咏绘影阁诗,自不致有「壻遇赦归,未至家而死」之误也。)则端生之子字「蓉洲」无疑。据西泠闺咏「绘声阁咏家秋谷」七律中「香车桂岭青山暮,画舫莲庄碧浪遥」一联,「桂岭」自指桂林,「莲庄」与「画舫」「碧浪」连文,则是指湖州府归安县之莲花庄。考乾隆修湖州府志捌古迹门归安县「莲花庄」条云:
莲花庄在府治东南,县学南。县志:元赵子昂别业。四面陂水环绕,水中多莲,绝为幽胜。
此条下引明释宗泐诗云:
洲渚绿萦回,芙蓉面面开。
及朱长春诗云:
城傍秋水古横塘,四面莲花学士庄。
寅恪案,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环绕之地,其地必是高出陂水,即所谓洲渚者。(「莲花」与「芙蓉」同义。古之所谓芙蓉,即荷花。郑善果所谓「六郎面似莲花」与白香山长恨歌「芙蓉如面」等语,皆可为证,而非石头记「芙蓉女儿诔」之木芙蓉也。)然则「蓉洲」之称,殆由于此,所以表示仰慕乡里先贤之意也。
据上文所论,知垲为菼之少子。「垲」字之训,依左传昭公三年「初,齐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条「请更诸爽垲者」句,杜预注云:
爽,明。垲,燥。
孔颖达正义云:
垲,高地,故为燥。
由是言之,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中高出于陂水之洲渚上。端生之子既字蓉洲,与其名为垲,实相关联。若鄙说不误,益可证科场案中之范菼,即范璨之子也。兹更有可言者,范璨之年龄虽高于陈兆仑,但陈氏称范氏为「前辈」,乃就登科先后次第而言,非世俗口语所谓「前辈」「晚辈」之义。若真为世俗口语之「前辈」,则在近代文言应称为「父执行」,或「某丈」。试举最近人称谓之一例。如文廷式云起轩词中称李盛铎为「前辈」。因李氏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而文氏为光绪十六年庚寅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可证「前辈」之称乃登科次第,非年龄高下也。忆昔清宣统间,王闿运以举人赐翰林院检讨,同时名医徐景明博士亦赐牙科进士。湘绮戏作七律解嘲,其一联云:
已无齿录称前辈,赖有牙科步后尘。
盖清室已于光绪季年停止科举,更无同年录之刊刻,故湘绮有「已无齿录」之言也。
又端生虽屡次由湖州归宁其父于杭州,但其临逝之前,得闻范菼将由伊犂赦还,必与其子蓉洲在湖州家中坐待,自不留滞杭州,以俟其夫之至。盖范菼既有房宅在南浔,归后当有祭扫父墓之事。且范菼赦回时,玉敦已死,菼绝不先返杭州与端生会见无疑。至于玉敦妾施氏可能成为继室一点,则既无文献可征,且「扶正」之事,虽偶有之,然以紫竹山房理法谨严之家庭,应遵奉齐桓公葵丘之盟「毋以妾为妻」之条文可知也。(见谷梁传僖公九年及孟子告子章下。)
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姐」二首之一「捧到乡书意转惊」句与同书「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姐感赋」诗「话到乡关倍黯然」句之「乡」及「乡关」,究何确指?今据绘声阁初稿「寄怀春田家姐」七律云:
白莲桥畔西风冷,红蓼滩前夕照多。
慈寿堂文钞肆「竹墩村记」略云:
去(湖州)郡城定胜门三十里弱,有村曰竹墩者,吾沈氏家焉。记水道曰白莲池。南港东流之所蓄也。记桥曰双小桥。一在白莲池西,一在白莲池东。皆木。
光绪修归安县志捌古迹门「红蓼汀」条引康熙县志云:
在白苹洲对岸。宋汪藻有调小重山词咏红蓼汀。
等材料,可知端生夫家范氏与长生夫家叶氏,同在湖州。夫浙江一省,同时竟有两范菼,岂不与旧戏剧中五花洞碧波仙子等,同一神话欤?然则此一奇案,恐包龙图再生,亦难解决矣。鄙意就吾国昔日士大夫阶级之婚姻条件言之,端生与秋塘两家,既非孔李交游之旧,林薛姑姨之亲;又无彩楼抛球之缘,元夕观灯之遇。今论者竟为之强牵红丝,使成嘉耦,以效法乔太守之乱点鸳鸯谱,岂不异哉!岂不异哉!
关于范菼科场获罪一案,尚有可疑者。观乾隆四十五年东阁大学士兼刑部事务英廉等所上刑部题本略云:
嗣陈七复见孙三、王五,各给银七两五钱,言定在场内传递文字。陈七又恐孙三、王五与范菼等素未熟识,恐场中传递错误,当令范菼等于衣襟上各挂小红包为记,令孙三、王五暗中认识,记明伊等所坐号舍,以便传递。入场后,华振声(等)所作各卷,系王五潜往接收,转交孙三怀藏,于(八月)初九日夜四更时,正在找寻范菼等号**递,当被查获。查陈七因身充誊录,冀图重谢,辄包揽多人,雇替作文,转辗说合,接受过付共银一百二十余两。复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实属目无法纪。陈七应情实。
又观雍正修大清会典柒贰礼部壹陆贡举壹科举通例云:
诸士领卷寻号时,有在号外停立者,登时扶送监临诘问。坐定出题,帘外员役不许私入号房,传送茶汤
然则范菼似一不善作四书义及试帖诗之人,与上引陈端生于再生缘中自述其夫之语,殊为不合。鄙意陈七狡猾多谋,既「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或者孙三、王五被查获时,适在范菼号口,因随意诬指其「雇替作文」,(寅恪前以为菼因代人作文得罪。今见陈七口供,自应更正。)藉以搪塞拷问者之刑逼,并为另一雇替之人开脱。果尔,范菼乃替死鬼,即陈文述所谓「为人牵累」者欤?
复次,陈七在此案中为主犯,仅以行第称,而不直书其名。盖此人真名若暴露,则与当朝显要,主事及考官等牵连,故特为隐讳。(此点可参沈垚落帆楼文集拾简札摭存下「与吴半峰汝雯」所云:「北闱中式者,多半是关节。十八名以钞袭成文被革,其实取中亦是关节。主司本属房老改,不改,而后被御史纠也。此时风气,无势力者,竟可不必应试。本年顺天科场之弊,发觉者特百分之一二,且其尤小小者耳。以有宰相子不入场而中式之事,故发觉者概从轻比。蒙蔽二字,至斯为极,无势力者,尚求进取耶?」沈氏作此书时,为道光二十年庚子,距乾隆四十五年科场案,适为甲子一周。可见顺天乡试积弊并未稍减。及至咸丰八年戊午顺天乡试,严惩主事官柏葰等之后,其弊始革矣。)即此一端,亦可以推知此案口供,必非完全真实也。至范菼善作诗,而不善作八股文之说,则殊不然。检嘉庆修大清会典事例贰伍礼部门乾隆二十二年条云:
同书同卷乾隆四十七年条云:
又议定二场排律一首,移置头场试艺后。其性理论一道,移置二场经文后。
可知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后,八股文与试帖诗同一重要。故应试之举子,无不殚竭心力,专攻此二体之诗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头记,为乾隆嘉庆间人所糅合而成者。书中试帖体之诗颇多,盖由于此。总之,即使范菼善于作诗,而不精通举子业,如沈氏「范太学传」所言者,亦恐不至于冒大危险,倩人代作也。
兹有可附论者,乾隆四十七年,议定将二场排律诗移置头场试艺后。故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于第叁伍回「安公子占桂苑先声」中,述安龙媒以备卷得代,错用官韵之马篑山中式第陆名举人。此事实暗指同治三年甲子顺天乡试,而非雍正年间科场规则也。
复次,今得见绘声阁初稿「与序堂弟泛舟西湖」,「将归吴兴,呈春田家姐并留赠汪嗣徽夫人」,「寄怀春田家姐」及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姐」等题,始知范菼实以嘉庆元年授受大典恩赦获归。前所论范菼获归之年有二,而以乾隆五十五年获归为较可能。既得此新证,自应更正。
至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刑部题本所云:
陈七又因曾与镶黄旗满洲笔帖式恒泰、春泰弟兄抄写书籍,彼此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