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辑
怀念一匹羞涩的狼
—关于卧夫和他的诗
假如从朋友或亲情的角度,我没有什么资格在这举荐卧夫的诗歌,因为我与生前的他虽然相识,也多次在活动或饭局上相遇,但真正的交往并不多。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春四月“海子诗歌奖”揭晓时,海子妈妈和弟弟査曙明应邀从安徽前来,在北师大附近的一次午餐上。我因为到得晚,刚到一会儿卧夫和几个人就先走了,他走时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歉意而略显羞涩的微笑。后来我知道,那天中午还是他买的单,他是为了海子的家人专程从通州赶过来请客的。随后不到一个月,就传来了他离世的噩耗。
卧夫给我的总的印象是:这是一位肤色略黑但相当帅气的东北汉子,模特式的身材尤其标致,也许是视力有些问题,他总戴一副颜色偏深的眼镜,显得有点“酷”。卧夫虽自诩为“狼”,但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匹有些羞涩和孤独的狼,一匹相当低调和质朴的狼。稍微哲学一点的描述应该是一个“局外人”—每次诗歌活动他总是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显得像一个资深的媒体人,有时他又夹着一卷宣纸,备了毛笔让所有的人题字,像一个不太入流的收藏家。活动上他几乎从不发言,每到主持人或周围的朋友提到他,他总是羞涩地摆摆手,不著一字。
缘于这些因由,我并没有十分注意他,包括他的诗。因为在所谓的诗歌圈子中类似的朋友很多,喜欢凑局到场但又面孔模糊,卧夫寻常大抵给人这种印象。当然,在更小的圈子里,他的情况可能就大不同,据许多朋友回忆,他经历丰富,感情细腻,人缘尤好,是个有性情的真男子,等等。但这些于我而言,只能是语焉不详的感觉了,其情其景只能设想,无法浮现为真切的经验。这自然是因为我的粗鄙和愚钝,这样有意思的朋友居然失之交臂而未曾深交,正所谓凡夫俗子,肉体凡胎,不识真人之相罢。
这也就接近于通常会出现的一个悲剧了:一个人的死亡引起了我们的围观,一个诗人在他死后才赢得我们的赞美。尤其—他又是一位自杀者,一位尼采所说的敢于“自由而主动地死”的诗人。仿佛我们正是因此而赞美他,而承认他的非同寻常。这种反应以往当然已经够多,其中充满的可解释和不可解释的人心与人性的复杂,怜悯和敬畏,迷信和盲从,幸存者的侥幸感……我或多或少当然也能体会和意识到。中国人总是喜欢将死者大而化之地归为贤者和圣者的行列,表面看是“慎终追远”,实则也暗含了某些难以言喻的人性黑暗。所以,要谨防在一个诗人活着的时候不予理会,在其死后则大唱赞歌,并以其“亲人”自居—如同施蛰存先生的文章《今天我们怎样纪念屈原》中说的一样,“总是在纪念上个时代的屈原,制造和迫害我们自己时代的屈原。”
这确乎不是诗歌的光荣,也不是人性的骄傲。
当然,我这是在告诫自己,并非在警示别人。我想以此来设定我之推荐卧夫的诗歌的意图,设定自己出来说话的性质与边界。让自己不至于犯过于愚蠢的错误。
卧夫的死是至为独特的。据说他是死在北京北部怀柔一带某座山顶的岩石上,被发现时已弃世多日了。之前他与女友和家人已失联一周以上。他不带手机,不带食物,不留信息和遗言,不给所有人担心和救助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春寒料峭的山崖上,将衣服脱至最少,用回归自然的方式,承受饥寒而死。
他温柔而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没有用惨烈的、惊世一举的方式,犹如一匹孤独而羞涩的狼。我们无法设想他临终所承受的情境:一个人在极限的体味中,在孤独与寒战中,在极端的恐惧与平静中,在内心激烈的斗争中……以隐忍,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和毅力,战胜了一切血肉之躯的弱点,与大地最靠近天空的部分融为了一体。这死法也让人惊诧:一个人或许可以承受突然降临的死,而何以能够忍受一下下精神的自我凌迟?佛家有“辟谷”“坐化”之说,我辈愚钝,无法领悟其中的禅机,只是疑惑一个俗人—毕竟卧夫死前仍是俗身—他是如何承受这个难熬的过程的,不能不让人觉得是一个谜。
不过,细想这也许正是卧夫长久以来的一个主意:他就是要用独特的方式诠释他长久以来要确认的一个身份,完成他最终的自我体认,完成一匹在人世无法安生、也找不到认同的孤独的狼之最经典的“诗歌行动”—为海子所推崇和实践过的“一次性诗歌行动”。用这种方式终结其人世的痛苦,也追随他一直崇拜的海子。据说他一直痴迷海子的诗歌,毕生想践行海子式的人生—他甚至出钱为海子重新修葺了墓地,每年出资参与各种纪念海子的活动……但他又认为自己要避开海子那样壮烈的死法,于是,就选择了这样静静离去的方式。确实,这符合他的自我设定,一匹狼,终究会用消隐于丛林的方式完成自己,而不会选择其他。或许人们会看到因为争斗食物而死于猛兽的狼,或者死于猎手枪下的狼,可谁人曾见过无疾而终的一匹狼?
我无法不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另一匹—老诗人纪弦笔下的20世纪50年代的一匹狼,他受了西方现代哲学的影响,也有感于工业时代的文明异化,犹如里尔克笔下被关禁于铁笼、意志被阉割的猎豹的“缩微的反抗版”,发出了在城市生存、现代生存中孤独的嗥叫—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的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空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纪弦的狼是蛮性和自得的,他让天地发出了寒战,自己心里则得意洋洋。他就是单单要挑战人们的神经,单纯要说出这现代世界的荒谬,说出嗥叫之后的一种难言的快感;可是卧夫这匹狼,却把一切孤独都拿来自己承受,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让飒飒的冷风穿透了自己的肉身,冻结了自己的生命。
卧夫的遗体是被巡山的护林人看到的,警方为他的身份查询忙碌了数日,幸亏他此前曾因酒驾被拘而留下了DNA的样本,才得以确认身份。否则,这匹“失联”的狼或许从此真的就在这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作为摄影家的卧夫曾告诉我,他的相机里有我的很多照片,都是在各种会议活动上留下的。我说那你倒是给我啊,他总是羞涩地笑笑,说等我刻个盘送给你。
而今,我永远也见不到这些照片了。
关于卧夫的诗,我只能简单说几句。怕思考太浅,说不好误了读者。
我想说这是自然的诗篇:轻松但不轻薄,浅白但不浅显,俏皮但不轻浮,狷介但不狂傲……假如把所有的辩证法、艺术的辩证法,都镶嵌到他并不厚重的诗卷上,也不会显得特别过分。从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他是一位有功底的、从不盲从别人的写作者。他的每首诗中几乎都充满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却让人感到真实和亲切,谦逊而可爱。确乎,用庄严而巨大的口气写作,在近些年早已不合时宜,但在刻意矮化和渺小的口气中,也要有自己的声线和口音。卧夫显然是用生命找寻到了自己的频率,独属于他的话语风格,卑微而幽默,浅白而洒脱,就像一个人独有的指纹那样清晰、确切和自然。而这正是一切珍贵的写作所共有的品质,也是我所说过的类似“上帝的诗学”的一个规则,即为生命支撑、见证和实践的诗学。某一天人们会发现,他的诗歌和他的生命已经完全地融为了一体,互为表里,无法分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时刻,卧夫可就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诗人了。
诗人卧夫是如此的谦虚和谦卑,但却有独立不倚的自觉—“窗外的渔火与我见过的渔火类似于是我就不想去打渔了”。在别人的诗歌中,这样的句子或许只是一种姿态,但在他这里则是一种十足的坚定和强韧。因为他的活法和死法都告诉了我们,他就是这样一个独立不倚的强者。当然,外在的粗犷也同样不能掩饰他内心的脆弱—“花开的声音把我弄疼了足有30分钟”,这样的句子也让我久久不能搁下,他脆弱的柔情也把我弄疼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