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毕生与自己较劲,可能是卧夫最后命运的缘由。这是生命之谜,是哲学与病理学互相牵绊的一个命题,非我这样的凡人可以解答,但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这些挣扎和斗争。多像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卧夫的《从圣诞开始》也是这样一种挣扎中的自励,或自励中的挣扎:“从圣诞开始,就从这个圣诞开始我把跌到地上的种子拾进口袋总能听到你的声声呼唤,却辨不清方向只好原地踏步。亲爱的呀,你和我在捉迷藏?我差一点连喝西北风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保留了吃奶的力气等你学会忧伤再来找我如果你想喝醉也可以找我我在太平洋里已经洗过手了关了床头灯,仍然可以在纸上写字……”他不断地试图重新开始,摆脱那让人沮丧的忧郁的缠扰,但这样的开始注定徒劳无功。读来读去,我感觉卧夫诗中用心最多的,仍是对生存的悲剧本质的残酷描述,以及对生命本身之卑微和无助的反复认定。
只是,他在语言与风格上保持了难得的诙谐和松弛,自始至终,他没有紧着嗓子喊出一句痛,给人的永远是温柔的鬼脸,或挠痒痒的笑意。他声称“不写诗的时候,我却喜欢反话正说”,可是他的诗歌又何尝不是正话反说?我特别纳闷,在他看似诙谐快乐的语言和紧张痛苦的内心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他如此幽默和快乐的语言,一点也不能减缓他的痛苦,一点也不能医治他悲伤的灵魂吗?
还有爱情—爱情也无法医治那恼人的忧郁吗?他的爱情诗写的多美啊!即便和海子的比起来也不逊色,包括其中的肉体隐喻,都是写的如此之美,让人神往而着迷。我无法搁下这首《水里的故事》,它迷人的感性和感性的迷人,都让人流连忘返和自惭形秽—
水里的美人鱼抓着我的根部
引导我缓缓下沉。我挣扎着
窒息了几次才浮出水面
水还在流,但是没把落花载走
这让我相信了世界有多么奇妙
如果你活着,请你在地狱等我
如果你死了,请你在天堂等我—
“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但无泪水只给我一两清风二两月光我都消受不起稍微等我一会儿,等我把自己风干等我形同化石,我就不怕冷了我正在选择一种音乐准备麻痹双脚而且为你守身如玉。那些没出土的植物也许都想在水里引吭高歌。”天呐,多么美,多么美!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他的幸福了,那幸福的电流几乎可以击到我们……
可是这些,也没有能够将他留在人间。
“死不过顾城,活不过海子”,俗人在我们的时代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升官发财,而他每天惦记和自比的,却是这些旧时明月般的灵魂。打定了主意的人我们说什么也没用。卧夫能够提醒我们的有很多,其中的一条是,幽默也许是忧郁的一种表现形式,表达孤独和忧伤也可以用诙谐轻松的语句,对付一生不可自决的内心冲突,反而就是四两拨千斤的修辞。
好可怕。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让人怀念和感到歉疚的人。他活着不会给任何人添堵,他死了,连一个普通朋友都会眼含泪水唏嘘不已。不要以为他是个谦逊的人就忘乎所以,更不要以为他是个自认懦弱和无用的人就不以为珍贵。仔细瞅瞅这些句子,你会想,原本我应该认真对待的,可是没有。因为他早已告诉我们,他是一枚空酒瓶,一块曾经装着粮食、酒神和诗的玻璃。而今,他自认为已经空了……如果好好做一点精神分析,或许我们会有些准备,可是我们没有。
其实回过头来才会看到这个人彻头彻尾的强悍和聪明,知道他洞若观火的彻悟,以及固若冰霜的冷峻。四年前的这首《初冬的玻璃》,似乎已经预言了他将要做的一切,用了四年坚持,并且做了那么多事情,已属于不易;仿佛一个事先的设计,这首诗就像是他临终的遗书,或者自拟的墓志铭—
我走的虽然是一条盲肠小道
可我看见了顶峰的
抽象的落叶。每当我想起那些
都恐惧得要死。但我死不过顾城
活不过海子
又做不到把红旗插在某个山头
就想去走一程弯路,并与枕头渐渐恩断义绝
我在梦里力气大得惊人。等我醒来
却对所有的故事欲语无言
我看透了一面初冬的玻璃
他实践了这些句子,就像实践了誓言。而今,我们面对着他的诗和他无法诠释与复制的人生故事,也觉得像面对一面永恒的镜子,一片悲伤和破碎的难以复原的玻璃。它映照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形,那匹曾经在我们的身边晃来晃去的温柔而孤独的狼,他的羞涩和忧郁,阴鸷和暧昧,最终变成了无数的光影和碎片,闪烁在又一个寒冷的季节里。
2014年10月5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