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郎闻言,快速低了下头,果真看见家传的玉佩明晃晃的反着光,他不由红了脸,又觉得不能输了阵势,轻咳了声,为自己找补道:“你这娘子很有些见识,竟识得裴氏的家徽。听你的口音也是关内来的?”说着说着又狐疑了起来,这女子也忒有见识了些,就算是长安城里的百姓也不见得人人都识得裴氏,更何况这荒蛮之地?
谷娘子是做开门生意的,迎来送往,眼力自然不差,她细端详着裴小郎的神色,思度着,这孩子应是头一次出门,八成还是偷跑出来的!没什么出门在外的常识,但好在警醒!行到此处定是费了不少功夫,能一路平安无事,想来裴氏的家徽多少也起到了些作用!
但,在这柔远县城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她抬了抬手,似有如无的指着裴氏玉佩开口道:“小郎不必紧张,都说财不露白,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裴小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下意识盯着她的脸多看了几眼。之前谷娘子一直站在背光处,他没看得仔细,此时为了斟酒凑得近了,他才发现,这位谷娘子最多不过花信年华,所谓
潋潋初弄月,新月如佳人!但眼前的佳人右脸眉尾处有道寸许长的刀疤直拉到上关穴,本来素雅天成的气质硬是多出了几分戾气!裴小郎不由得暗暗惋惜。却突然对上了谷娘子带着揶揄的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人家太过失礼!忙站了起来,躬身施礼道:“某唐突了娘子,望海涵!”说着又掏出一把铜板放在案几上,拱了拱手,“告辞了!”
谷娘子看着急欲离去的小郎君,浅浅地笑了笑,特意扬高了声音道:“妾并无恶意,也知小郎对我存疑,这西市里认得妾的人很多,小郎尽可去打听!”
裴小郎顿住了步子,迟疑了下,终是拽下了腰间的玉佩塞进怀里。而后转正身子,对着谷娘子时揖拜别,称:“某裴氏子孚,告辞!”
谷娘子笑着,还了一礼。
待得裴子孚走远,从后厢处走出一老丈。
老者背微驼,脸上带着酿酒时的大罩巾,看不清眉眼,一张口,声音嘶哑如砂砾打磨过的石瓮,声带很明显曾严重受损。他盯着谷娘子的背影道:“娘子怎如此热心?”
谷娘子没回身,她正望着窗棱处漫进的细碎微光出神。
闻言,低低地叹了口气,又拿起桌上的空酒盏,自饮了一盏,道:“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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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客栈的小杂役康皮子觉得,今天真是个财旺、福旺、运道旺的好日子!掌柜的一大早就补了上月的工钱。对街的鸿德楼听说换了东家,今日重新挂上招子,请了乐工舞姬弹阮助兴。他借着门口迎客的空档,偷看完了一整段的胡旋舞,那媚眼、那身段!真是……
康皮子决定回家就去求求娘,让她早点去提亲,最好中秋就能迎喜姐儿过门!正想着美事,店中来了投宿的客人,康皮子眼睛毒,眼风一扫就能猜出主顾的身家。看着来客青松如玉的身姿,他殷勤的迎上去,笑道:“郎君可要投宿,仆家的客房最是干净,上房正好还空着一间,开窗就能看见天山山脉,来游学的士子郎君都喜好此景!”
“普通房间即可!”小郎打断了他,说道。
康皮子还没出口的恭维话一下子全堵在嗓子眼。他又偷偷打量了下,只见这位郎君孤身一人,没有仆从相伴,穿的袍子样式普通,但料子却是蜀锦,肯定非富则贵!他们这些士大夫总有些怪癖,这小郎年纪轻轻,想是刚出门游历,还怀着满腔的抱负想体味下民间的疾苦!
康皮子是个杂胡,从小混迹市井,看惯了眉眼高低,素来厌恶这些端着架子的士族。他在心里大大地翻着白眼,脸上却依然笑的真切:“好叫郎君知晓,仆家的客房都收拾的利落,普通间也比别家的亮堂宽敞,所以早早的都定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稍间,怕是不太合郎君的心意……”
“可。”
康皮子看着小郎君皱了下眉,就当真定下了这间,心里一琢磨,想来这是个抠门的!赏钱之类的自是没有了!不自觉脸上也带出了些颜色,道:“郎君可要洗漱,普通客房只送一桶水,澡豆您得自备。”
不想,小郎君却唤住了他,并掏出了一把铜板放到几上,道:“长乐巷的谷记酒肆你可识得?”
康皮子看了眼铜钱,足有十来枚,心中一喜!又听闻他问的是谷记,这在西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遂喜上眉梢的道:“自然是识得!”他心里暗笑,原来这小郎君也是为了谷娘子而来,这样的傻子可是有许久不见了!
康皮子往前凑了凑,小心地询问着:“郎君要打听的可是谷记的东家谷三娘子?”
小郎君肃着脸,下巴冲着铜钱一挑,道:“讲。”
康皮子连声道好,快速的把铜钱全拢在手里,哈着腰道:“小郎可要三思,您身娇体贵的,那谷三娘还是远远离着些好,那可真真是个煞星!”
这位小郎正是裴子孚,自他出了酒肆,越想越觉得谷娘子可疑处甚多。不说谈吐见识,只看她施礼,就断不是平头百姓家能教得出的!自己此次出门,一来瞒着家里,二来此行的目的很是冒险,自当是越谨慎越好,好歹不能带累了家族。
康皮子端详着面前的小郎君,见他确是认真聆听,也不由起了谈兴,滔滔不绝道:“要说这谷娘子的身世也是坎坷,听说她是荆州人士,也是高门大户娇养的小娘子,只不过家道中落,被配了个病弱的氏族郎君,夫家急着让娘子过门,已经纳过彩、请了期,却没成想,还没等到行昏礼,郎君就病去了!谷娘子喜堂都没入就守了望门寡。夫家势大,嫌娘子晦气,竟二话不说就把她休弃出门。谷娘子是个烈性子,当场就拔下簪子自毁了容貌。后拿着嫁妆单子,改回了本姓,立了女户。听说她在娘家行三,大家都称她谷三娘。关内多讲究,一个女子不好过活。后来她就带着个老仆,辗转来了这边陲,靠着一手酿酒的好技艺,也立起了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