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斛活泉洗出来
说不清有多少回,将凝在笔尖上的丝丝思绪,复又收起。
总期待一种特殊的时刻,总觉得要写她,就须在风清月白的夜晚,须在情绪非常宁静、心地非常清纯的时辰。
因为,她不是别人,因为,她是冰心。
可今天,哪里是这境地?今天,狡猾的风逃得没有影踪,骄横天际的只有太阳。于是,但凡能不动弹的,都悄没声儿地缩在了荫凉角;于是,窗前这几盆一直被我殷勤侍候的吊兰,也都得着了负心机会,别转了头,扭过去腰,生生做出了不胜娇懒的情状。这边呢,铺开纸还没开写,肘下就蜿蜒出两条小小的溪流。
可今天,我却认定了,这篇久已起意而不可抑止的文字,非写不可了。
因为,再过整整三个月,就是农历八月初十,就是冰心的九十一华诞,是她向“百岁寿星”迈进的起始,作为一直想敬送她一盆花而又一直未能尽意的晚辈,我愿将串串热汗化为露滴,连同这束粗粗扎就的“心花”,献上一份衷心的祝福。
其次,因为刚才,刚刚到了第三期《小说界》,这本注有创刊十周年字样的封面上,端然印着冰心怀抱小猫的照片。
我太喜欢这张照片了。
好照片无疑是心灵的底版,最能传神。
我立刻记起来:去年的此时,我曾为《文汇》刊登过的另一张“作家生活照”,大大激动了一番,那是白发如雪的柯灵——照片中,朝晖喷霞、桐叶如金、抱膝而坐的柯灵,以洞穿历史的眼神,沉思着他所解读的人生……
冰心的这张照片,简直异曲同工。
照片中,她怡然神闲地端坐沙发,依然一副极为我们熟悉的又慈爱又睿智的微微笑容,在她怀中的爱猫,很张致地略略昂首半闭眼,充分得意着它所享受的温馨。
真是风神特具的天伦图!
我想起来,这只宝贝小猫,是她和女儿吴青曾很幽默地向我们介绍过的:“是个最爱出风头的照相明星。”
我自然也认出来:这张照片摄于1986年,她自家的客厅。
并非我眼锐。只因印有这张照片的那本书:《关于男人》,两年前,我曾与宗璞大姐一道得其馈赠。自然,这本书和书中的照片,以及这本书的老早的姊妹篇《关于女人》,都是曾教我心澜迭起百读不厌的书。
也许所用纸张之故。《关于男人》印的是黑白照,不如《小说界》重印的这张清晰而色彩分明。于是,我又久久地凝视,再次把这张照片看了个仔仔细细。
我认出来那张皮沙发的色泽——那是七十年代末流行的深棕杂黑的仿皮革;沙发一角的那只靠枕,也是极普通极朴素的烟色小方格布面;再是老人家的衣着;那是件灰色隐格钉着琵琶布纽的对襟罩衫,很家常地挽起寸许的袖口,露出一线线天蓝衬衫和黑色的毛衣。自然,我凝视最久的,是她的脸容:哦,老寿星们常有的寿斑,已稀稀地见于她的手背和脸面,再还有,还有这一直整整齐齐梳拢耳后的头发,哦,这在1978年我初次得见时,尚是乌色见多的头发,一年比一年地渐渐花白,银白了呵!……
我凝视着,想象着,我想象着照这张相时,她的头发是否在脑后绾成了一个髻?一个缕缕如蚕丝的银白的髻?……
也许,她并没有绾过髻。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固执着这一想象。
我向来说不清自己许多莫名其妙的想象,但我却清楚记得不久前参加某地的一个丝绸文化节。在与当地文联的一班青年作家谈心时,我想起了多年前写过的一篇小说,题名叫作《茧》。小说最后写到儿子望着母亲脑后的发髻,觉得“像是一个卧着的雪白的茧”。话题被我不无激动地引申开来,我说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吐丝作茧的过程,作家更是如此。作家毕生的劳动就像一条蚕,是全然自觉而自然的奉献,直到生命的丝尽,但他以生命为代价的吐哺,将绵延着一代又一代……
我们所尊敬所热爱的冰心,以及许许多多和冰心同样的前辈,早早就为我们吐织了这样的茧。
此刻,关于茧和丝的话题,再次勾起我缕缕思绪。
我无法不想起二十年前,一个河南省籍的学生,当时是北京科影的美工,从湖北咸宁的干校归来时,向我们说起了那儿的生活:“那儿是天天下雨,天天出工,别说干的活有多累,光天天来回走那条又长又滑的泥浆路,连我这棒小伙子都有点挺不住,可我们的队伍里头就有冰心,都快七十的人哪,好几回我偷偷瞅她,可从不见她苦过脸眉,没想到老太太这么钢!……”
十三年前的冬末,在北京举行的儿童文学创作学习会,愈至最后,心潮愈高。在多位作家做过辅导报告后,神通广大的会议主持者,又让我们拜会了茅盾、张天翼,最后的“压轴”节目,竟是请来冰心到会上讲话并和大家合影。
我永远忘不了她的出场和开场白——
会议室很小很拥挤,到会者又都太兴奋,因此,她进来时,“哗”的一声,后几排的男同胞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主持人请冰心坐下说话,她摇摇头,笑了:“我这个人起点不高,所以我要站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