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世界
真欣幸,真欣幸我的书房和客厅中,欢跃着如此可爱的艺术精灵。
虽然只是一些些,屈指可数的几样,但它们形成的氛围,却芬芳得足以使人沉醉。那是永不凋敝的希望之花,那是活泼泼的生灵所共声啼唱的一曲爱之歌。
生存的空间能够常常回旋这样的一首歌,多么好!多么好!即便你遭临不幸,即便你因了某种失意绝望透顶,只要你静下心来凝神谛听,你或许就会心平气和,顿生感悟,积极的人生态度就会复苏,你的心底可能还回旋起充满柔情和爱意的和音,你或许还会与这首爱歌的作者一同吟唱。
这支爱歌的作者,是韩美林。
初识韩美林,是在十分美妙的蓝天绿海间——
并非是刻意夸张的环境。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夏日,在青岛——黄岛的航轮甲板上,头上是一片与海相映蓝得不能再蓝的天,周围是与天相接绿得不能再绿的水,似这般蓝蓝绿绿水波连天的境地,即便你没有多少诗画细胞,也会感受到浓稠得化不开的诗情画意。
而彼时,恰是诗人画家俱在眼前——历经浩劫大难未死的韩美林,正伴随文坛老前辈诗人光未然,同赴黄岛笔会。
那一次,应邀的作家不多,画家也只韩美林。
早早就得闻“历下美林”的大名,早早就爱慕着他笔下的一切,特别是他的猴、他的狐、他的熊、他的狗……猛地相见之下,却有点惊愕,总觉得韩美林不该是这模样。
难道画家应该有一副什么“标准相”?我的惊愕很有点理拙。但是,韩美林,你的贮满了太多不幸的童年,你遭冤坐牢许多年的苦难,却为何教你依然出落得这副孩子似的形貌?你这矮墩墩的个头,你这圆圆的脸庞,你这不加修饰的少年人发型,你这很容易咧开的嘴巴,哦,特别是你的眼睛,端端是一双天真的、欢乐的童稚似的眼睛,端端是一双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充满疑问,但更多的是十分信赖十分热爱的眼睛!……
当然,当然,苦难还是留下印迹的,你的笑嘻嘻的圆脸,明显透出一层不褪的菜色,你微微一蹙眉,便分外深刻的额纹,你的长而深密的眼睫,时时闪过的那丝很难脱却的忧思。哦,特别是你的这双手,这双满布着瓷厂烧窑的烟熏火烤印迹的手,这双被冰冷的铁镣紧扼,被凶残的魔爪几次撅断指头的手,这双和修长、白皙、温软、保养等字眼毫不沾边的手,如此骨节粗硬,如此伤痕累累。哦,正是这样的手,才整个地浓缩着你的历史,你的禀赋,你的气质,你的灵魂的全部财富。
得识美林,才得识了这个道理:真正的艺术家并不在惊人的形貌,而全在于魂魄和品格。
于是,便一见如故,便无话不谈,于是便益发敬重他那山东人的耿介爽直,敬重他那和狂傲、矜持、好为人师、自命不凡等绝不沾边的热忱和诚恳。
美林在笔会上作了发言。他一字未提自己的苦难和不幸,半点未涉自己的艺术和成就,谈的只是出访的感受,短短的发言语意浓长,完完全全是艺坛赤子的一派挚诚,地地道道是献给祖国、献给人生的一首爱歌。
我很感动。故而时隔十年,记忆犹新,包括他说话的语气、表情。当然,感动的也绝不止我一人。
得识美林,也得识了关于艺术的真理:艺术的最高档次是朴素真诚;最好的艺术,就是唤起人们对祖国对人类生活“无穷思爱”的艺术。
自此以后,便觉得和美林十分相熟,虽不敢谬托知己,却笃定认为这是极可相交的画坛朋友,虽然地远天隔,绝无通讯问候之举,但有些心里认定的朋友,是全然不在往来多少的。
以后,便是政协会议的一年一度的见面。一年一度见面时,美林总盛情相邀:到家去玩玩。
于是,便很兴奋地向往这一天,很想看看饱经忧患的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更想看看他的工作室,看看那些教人爱得了不得的猴、狐、熊、狗,看看一切的一切。
不知怎的,每年的这个开得不长也不短的会议,却也总是一晃而过,而出门访友的机会,却也总少有。
茶前饭后倒有串门机会,又因不同小组,就未曾专与美林聊过什么。有天小组讨论休息时,忽见美林兴冲冲地携了相机来,让我悄悄地将我们组的一位“哥们”叫出来合个影。这位“哥们”,便是被曹禺老师誉为“国宝”的“长发男儿”裴艳玲。自然,艳玲和美林之间,平日也少有机会来往,可是艺术家的相投默契,确实有奇异的传媒作用,不用交谈契阔,便能互引知己,那日,照相背景——会议室走廊很不明亮,被我们临时抓差的摄影师——香山饭店的服务员,也不甚谙熟照相技术,慌促间拍下的照片,绝对称不上杰作,可我却将这张咧嘴欢笑的三人照,视同珍摄,每每凝视,心里总是十分温热。不是吗?剧坛画坛的两颗熠熠闪耀的艺术之星,在身旁燃烧着哪!
我所珍存的邮封上、扇面上,早早有过美林的签名,但心里还是很想得到美林亲画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