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纷纷红尘但紫土 桃之夭夭宜室家
虽然人影杂乱,但有的人,只需远远一扫,便能认清。
李清照站在运石车旁,不停地擦泪,隔着无数人影,远远地望过去——
那个白袍贵人,丰姿飘逸,卓然出尘,一群人追捧着他谈笑风生。她想靠近,却被卫队挡在圈外,只能那样远远望着。她也不知痴望了多久,终在他远去的瞬间不能自控,急追过去,高声呼唤:“明诚!赵明诚——”
她拼命地朝人群里挤搡,却被一个负责警戒的士卒狠狠拖走,一顿拳脚后,士卒骂道:“冲撞贵人,作死吗?你这役妇简直疯了!”
她被踹得接连翻转,嗓子里泛起甜腥,一口鲜血喷向空中。
赵明诚被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意气风发的外表下隐着暮雨潇潇的落寞。那一双黑眸,如湖水般流光潋滟,隐约听到呼唤,他咦了一声,扭头询问赵真:“好像谁在叫我名字?”
赵真回头望去,见一个役妇正在一个士卒手里挣扎着、嘶喊着,他满面恭谨道:“那是个粗鄙的役妇,想凑近看热闹吧,少爷不必计较。”
赵明诚塞给赵真碎银:“可怜见的,拿去赏她。”
“是。”赵真应声而去,众人闪开缝隙,看着他丢给李清照碎银。他仍是昔日精明的模样,俯瞰着狼狈挣扎的役妇,轻声问道:“你在唤我家少爷名讳?”
“我……”李清照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如今的身份是役妇白菊,蓬头垢面,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尘土狼狈不堪,焉能被认出?冒认官亲也要砍头……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诉说,却被那士卒用力拨开,又一个士卒一转身将她挡住,捂嘴拖走,动作麻利。只听那士卒向赵真跪礼请罪道:“这些个混账役妇无理、野蛮,冲撞了大人,恳请恕罪。”
赵真刚一转身,人墙合上。赵真跟着主子,被人群簇拥着离开。
仿佛已经千年,又仿佛只是一瞬,她与他终究再次相遇,相遇在这役夫营中。他是翰林学士,贵不可言的首相公子,空中艳阳。她是官奴白菊,被销户的役妇,命如蝼蚁。
李清照突然绝望地哭喊,猛咬那钳制她的士卒手腕,那士卒吃痛松手,她朝前急追。风变得寒瑟,将她的心吹成碎裂的冰。周围是狂肆倾泻的阳光,和一张张耻笑或惊讶的表情。迎面走过来一个监工,飞快地抓住她,目光几乎能将她撕成碎片:“你疯了吗?”
“放开我!”她在他掌中挣扎、拼命反抗,阳光轻烟薄幕般落在他们之间,迫人的气流在空气中形成涡流。
“死娼妇!还想闹事?”他怒极转身,挥拳朝她后脑猛击。
月亮一出,山里便是风的天下。昼夜温差极大,白天薄衫,夜晚棉袄,冷风吹进破草棚里,冷入骨缝。李清照呆呆地躺在铺上,久久不发一语。一群役妇围着她嘲笑够了,才各自归位,熄灯歇息。吊梢眉役妇刚刚躺下,转身啐了李清照一口,骂道:“娼妇菊,你怎么突然就失心疯了?白眉瞪眼地去冲撞贵人,不怕砍头吗?”
房两头全是草铺,中间是三尺宽的通道。役妇风和吊梢眉役妇脚对脚地躺着,她身子向下一纵,一只脚穿越通道,踢了吊梢眉役妇一脚,低声斥道:“少说两句吧,积点口德。在这个让人发疯的地府,谁没有三昏三迷的时候?”
吊梢眉役妇哼了一声转身睡去。片刻,草棚里响起一片呼噜声,夹杂着细不可闻的叹息。
夜半,一个黑影悄悄走出草棚,被清冷月华映亮一双明丽而倔强的双目。她要等候在萧关出口,一定要见到他!
月亮映出山崖的倒影,那么深长,她像一只蠕动的昆虫。冷风直透衣袖,穿透了全身。鞋里钻了沙子,她也不顾。只是疯了一般,撒腿往萧关飞奔。前面一片树林,林叶掩映处,闪动着绿莹莹的光芒。她疑惑看花了眼,疑惑那是萤火虫的光芒,并没放慢脚步。她身子极虚,不断冒汗。身侧是一处绝壁,绝壁下山谷幽深,河水粼粼,泛着寒光。风声四起,夜色黑暗,似乎永无尽头,仿佛失去希望的亘古洪荒。倏然,一只狼从树林里猛地蹿出。
李清照大惊失色,急忙后退数步,不料踩住坡上松软的沙土,一个失足便朝崖下跌去。耳旁但听一声狼嚎,此后便是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啸割裂肌肤。
寒冷如冰。依稀由丫鬟打着灯笼引路,李清照端着冰盆冻得发抖,磕磕绊绊地走出相府的后花园。盆里是从梅花上取的雪水,只为来年让他喝上一杯上好的茶。三更鼓响,窗外的雪更加绵密,她借着灯光向外看去,心里是满满的焦虑:“就算翰林院再忙,逢朔望日,你也该回来了吧?这么冷的雪夜,你在哪里,明诚……”
夜色静幽,她的呼唤声飘**在窗外。
隐约中她正在灯下看书,被人从后面环抱,在耳边轻语,温暖的气息恣意袭来。她头也不回,推着他双臂,低声道:“别胡闹。”
他却更加恣意,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边,声音出奇柔软:“照儿,我想你,你想我吗?”他强硬地扳过她身子,炙热的手掌抚过她面颊,一阵热吻过后,将她抱起,放到**。
她纤手抚过他消瘦的脸颊,温柔地道:“你可回来了。”
他不语,只深深地看着她。
突然一阵风来,她身子打个哆嗦,蜷缩着,不自觉地贴近他,撒娇般地道:“冷,我好冷——”
他便用力将她搂紧,只不说话,眸色幽暗地凝视着她。
一切迷离如幻境,她轻启朱唇,“你——”
她的模样别有媚惑,他轻轻地在她脸颊唇畔吻着。她动情地回抱他,纤指触及他的后背。他身子陡然一颤,气息滚烫灼人,引得她如此依恋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