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听了,对比李氏家风和赵氏家风,颇多感慨,忽挽起李清照袖管看看,笑道:“小娘子真是吉人天相,一场火灾,竟只在手腕上留了疤痕,其他处毫发无损。这难道不是佛祖照拂么?”
李清照不敢回想起当时情形,一想便浑身冷汗,接道:“明诚忙于生意兼顾不得家里,有人要害他没有后代,我偏要拼死护着紫琪,决不妥协!”
接下来,主仆们半晌不语。李清照啜泣着,不声不响地擦去泪水。亭中很静,只有风声喧嚣着扰乱心情。
三月,赵思诚长子赵坤大婚,热闹了一阵子后归于静寂。
这日李清照晨夜起没披外衣,犯了伤风只说头痛,赵明诚便吩咐赵真去了街上,他自己留下来陪伴她,唤了下人将早食送到楼上,饭后扶她在**躺下,揉着她鬓角道:“好好歇着,别一心惦记着《金石录》啊《漱玉词》的,你身子略有不好,我什么都没心做了。”
被他伺候着,她感觉好幸福,攀着他双臂撒娇道:“那我就永远不好,叫三郎天天陪着。”
“快纠正,叫三郎永远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他。”赵明诚理着她的长发,深情款款道。
李清照便乖乖地道:“我永远陪着三郎,他也永远陪着我。”
赵明诚这才开颜,若有所思道:“昨日刘兄去了当铺,说起朝中之事,真真是堪忧。”
春寒尚浓,李清照拉了云丝被盖到胸口,忙问:“朝中那些事,我也略有所闻,不就是蔡京、童贯朋比为奸,危害朝廷吗?”
赵明诚怅然叹道:“那童贯自得赵佶宠信,权势日增,勾结黄经臣、卢航等人,朋比为奸,与蔡京争权夺利,群臣慑于权势皆不敢言。唯右正言陈禾上疏弹劾童贯恃宠弄权,赵佶不为所动。童贯反奏陈禾狂妄、不敬,赵佶将他贬到信州。御史中丞石公弼、御史张克公等弹劾蔡京,蔡京被罢为太乙宫使。虽然罢相,但蔡家根基深厚,仍然在汴京作威作福。侍御史洪彦章、太学生陈东等继续弹劾蔡京,论其奸恶,要求将其流放,均未获准。”
李清照朝赵明诚移移身子,搡着他笑道:“看起来蔡贤妃并不受宠,还不如三郎宠我。”
赵明诚故做凶恶地扭住她胳膊:“这话怎么说?官家那么多粉黛,我可只有你一个。”
李清照突然恼了,推着他道:“去去去,别哄我!”
赵明诚想着西厢房那位,未免歉疚,赔礼道歉,哄得她开颜方才作罢。
夏天,因为避暑,赵府各房都少了走动,亭台阁榭里少了妇人们的笑声,整个赵宅倒显得清寂起来。妇人们一到夏季特别怕热,涂了脂粉会被汗弄花脸。肤色不好的,更怕单衣暴露出基础肤色。不比冬天,厚厚的衣服将身子裹得严实,黑肤擦了脂粉便可以假充白皙。
待到炎夏渐渐淡去色彩,紫琪在窗台上收罗了晒干的合欢花,将绣了鸳鸯戏水的锦茵枕套装得满满的,又仔细缝毕,抱着枕套来到正堂之外,轻轻挑开珠帘,见李清照正伏案凝神,便悄悄示意春香不要打扰。
李清照正在宣纸上誊正一首《行香子》,猛回头看到紫琪在门口凝神立着,连忙招呼。
紫琪含笑道:“见姐姐这么用功,我便不敢贸然打扰。”
春香正在磨墨,见紫琪抱着绣花枕,便忙打座,有些好奇地笑道:“姨娘这绣工天下第一,敢情是来教我家小娘子的。”
满屋的明灿光影,花薰里淡烟缥缈。紫琪将枕头放在一旁,面颊掠过一抹绯红,连说:“不敢不敢!这枕头是我用合欢花做的,眼看秋天到了,送给姐姐做解郁安神、理气开胃、活络止痛之用。前几日听说姐姐后颈痛,我便偷想,姐姐必是长期伏案,累着了颈椎。枕了这个枕头,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改善颈痛。”
“妹妹有心,姐姐谢过。”李清照说着,将羊毫往青玉笔搁上轻轻一放,凝神打量紫琪,也不过二十几岁,容色极美,一身素衣衬得肌肤胜雪,只是面色略嫌苍白。她玉一般的纤手交叠着放在膝头,坐姿显然有些拘谨,应道:“都自己一家人,谢什么谢?姐姐能做的,妹妹都不行,唯有一腔敬意留在心底。”
李清照听了竟有些纳罕,自嘲道:“除了写写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况且这都是不守妇道之事,尽惹旁人笑话。倒叫妹妹这般夸赞,没的叫人羞愧。”
李清照越来越觉出她的不俗,本想顺势褒扬几句,却又不擅嘴上功夫,便只管低头再写。
春香只管为两人斟茶,也没一句话。紫琪手在膝头上无所适从地摩挲着,不时偏头看李清照在侧身书写,想靠近看看,又怕鲁莽,但坐不语,心里不免尴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素衣身影融于艳艳霞光里,流出几分落寞失意。
李清照大概写得困了,站起来甩甩手腕,对递茶过来的春香道:“我这人不爱多话,你们别看着我不多理她,就不待见,就苛刻。我但凡觉察到,必不容许。”
春香正在将茶壶放进托盘,急忙应道:“奴婢们牢记小娘子教导,但求修得高贵灵魂,便以平等眼光看人看物,哪里会奉高踩低了?倒是听夏雪说起那郭大乔,也不怕坏了赵府声名。又要小娘子不开心,又怕紫琪生了孩子分家产,凡事机关算尽,左右都不怕折了福寿。”
入秋,各院开满了各色**、琼花、剑兰,十分热闹。郭小乔的探亲,压下了集聚一季的落寞。客厅里莺莺燕燕喜气洋洋,老郭氏坐在红木椅上,赵小荷挽着郭小乔下首挨坐,叽叽喳喳地说笑,一旁的郭大乔也说着好话凑趣。
老郭氏也不管孙女撒娇,拉着侄女靠近,搡了搡,瘪着嘴道:“你姑爹走了多少日子了,过年至今又多少日子了?自打你出了阁,可不是将你姑妈忘了么?”
郭小乔艳妆华服气度雍容,比少女时多了几分富态,眼依旧滴溜溜乱转,灵动一如往昔:“姑妈,人家哪有一日不想你啊?只是那河洛李家繁文缛礼很多,不太方便。那家的媳妇可不好当!哪有姑妈你这么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仁慈婆婆?整天将儿媳当闺女看着。侄女儿虽说忙,这不是都来了吗,你就别奚落了好不好?”
老夫人捏捏侄女戴了六条金钏子的皓腕,呵呵笑道:“我不过说你一句,你就这么耍起贵人威风来了。到底谁奚落谁了?也罢!要得好,老敬小,横竖我这老婆子都不和你这丫头片子计较。”
紫琪小心翼翼地过来奉茶,郭小乔接了茶,看着她笑道:“哎哟哟,那时不过是个县令的庶女,就有本事缠上我三表哥?缠得娘家也倒台了,赵家也败事了,那阵子你又跑去哪了?到了青州又是事故不断,什么幺蛾子在作怪哦?你这茶,我怕是不敢喝哦!”说着,将茶倒进一旁的漱盂里。
紫琪顿时白了脸,手脚无措,泪珠在眼里直打转。
虽说家道中落,老夫人仍无法放弃贵妇风范,她面色肃穆,手指慢慢滑过念珠,口中道:“小乔,要积口德。姑妈说过你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