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是钝刀子,不见血,却一下下剐着骨头。相府后园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边,斋藤千代直挺挺地跪在青石板上。
寒意不像水,倒像是活的,顺着石头的缝隙钻出来,丝丝缕缕,缠上她的膝盖,钻进她的骨髓,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了,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蒙蒙的雾气,旋即被冷风吹散,如同她在这府中微末的存在。
身上这件藕荷色夹袄,是前年嫡姐斋藤千鹤穿旧了赏下来的。颜色早已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里面的棉絮更是板结发硬,冷风一吹,几乎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壳子裹在身上。
唇色是冻得发紫的,脸颊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井沿粗糙,湿漉漉地覆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滑腻,带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和烂草混合的气味。旁边放着的旧木桶里,是刚从这深井里提上来的水。
幽暗,冰冷,水面漂浮着几丝枯黄的草屑,还有细微的、看不清的浮游物。
“磨蹭什么?没吃饭吗!还不快把井沿擦干净!若是待会儿嫡小姐过来赏梅,沾了半点污秽,仔细你的皮!”
管事李妈妈揣着手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三角眼吊着,声音又尖又锐,像淬了冰的针,不偏不倚扎进人耳朵里。
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俱是面无表情,眼神里是这府中下人对待最卑贱庶女时惯有的鄙夷和冷漠,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眼的物什。
千代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像两片被霜打湿的鸦羽,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将心底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屈辱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利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感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不能争,不能辩。
这是她用无数次饿饭、罚跪和鞭笞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她没说话,甚至连一丝不满的鼻音都没有发出。只是默默伸出那双冻得通红、早已麻木的手,缓缓探入那桶冰水里。
“嘶——”
刺骨的冷瞬间沿着指尖炸开,如同千万根烧红的细针同时刺入,痛感尖锐,直透骨髓。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牙关紧咬,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才堪堪将那声冲到嘴边的痛哼咽了回去。
胃里因为寒冷和饥饿一阵翻搅,她却只能强行压下。指尖在水底摸索到那块粗糙破烂的湿布,和她的人一样,是这府里最不值钱、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费力地将湿布捞出,拧干。冰冷的污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她单薄的衣襟上晕开更深的水渍。
她开始一下下,擦拭那湿滑肮脏的井沿。动作缓慢,甚至有些迟钝,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和无数折辱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
每一次俯身,冰冷的衣领便蹭过她冻得通红的脖颈,带来一阵战栗;每一次抬手,湿透的袖口都沉甸甸的,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冷水不断浸湿她早已湿透的袖口,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像活物般往里钻,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冻起的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十五年。从她有清晰的记忆起,便是如此。
母亲的容貌,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成一团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极温柔、极美丽的女子,会用柔软微凉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带着些许异乡口音的摇篮曲。
那点微弱的温暖,是她在这冰冷府邸中唯一的慰藉。
可五岁那年,那点慰藉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彻底夺走。
她记得那日府里人来人往,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记得嫡母那张看似悲悯实则疏离的脸,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记得下人们躲闪的眼神和压低声音的、关于“来历不明”、“红颜祸水”的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