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坞山的雾总裹着冷香,千年青衡树的虬枝遮天蔽日,树腹洞府里,女妖青妩养了个孩子,名唤阿苑。
阿苑是襁褓中的弃婴,被青妩在山涧边捡到时光着身子,哭声细弱得像要融进雾里。彼时青妩已遭重创,修为大损,此生再难离开这座山——她从不对阿苑说受伤的缘由,也不提自己身为青衡妖,为何偏修世间最罕见的诡道,阿苑亦不问。在他记忆里,青姨的狐裘永远暖和,亲手酿的果酒清甜,不开心时她化出的九条蓬松狐尾,能卷着他在树梢荡到月升,这就够了。
诡道的修行法门,是青妩指尖凝着淡紫诡气教的:“以情为饵,诱人心甘,唇齿相亲、肌肤相缠时,便可吸其精气、夺其修为。这是诡修的生路,也是你必须会的事。”
阿苑十八岁那年,第一次依青妩之命下山试练。山脚下迷路的仙道修士,被他装作孤苦无依引诱,唇瓣相触的瞬间,对方的修为化作暖流奔涌进经脉,诡力暴涨的滋味让他浑身战栗。归来时,青妩坐在洞府石榻上,胸口旧伤隐隐泛着黑气,狐眸里是焚尽一切的决绝:“落霞派杀了我姐姐,当年重创我的也是他们。阿苑,替我杀了他们,杀尽落霞派所有的人。”
阿苑从未违逆过青妩。他背上洗得发白的旧行囊,走出了庇护他十八年的山林,踏入了全然陌生的人间。
他不懂人间规矩,不知钱财为何物。渴了饮溪水,饿了食野果,实在难耐便抢过凡人手里的饼子。遇到落单凡人,略施诡术诱其倾心,吸尽精气;遇到修士,便装得楚楚可怜,勾得对方动情,榻上缠绵过后,再破腹取丹,嚼碎吞噬,任由诡力在体内疯长。
这般颠沛数月,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因根骨奇佳,被一队落霞派内门弟子撞见。“你无家可归?”领头的师姐递来还热着的糕点,“跟我们回落霞派吧,有吃有住,还能学修行。”
阿苑愣了愣,跟着他们回了宗门。初入落霞派时,他沉默寡言,缩在角落,怕与人亲近,更怕自己忍不住动手。可弟子们待他极好:有人送他整洁的道袍,有人分他疗伤的丹药,练剑时师兄会耐心纠正他的姿势,小师弟总偷偷塞给他裹着糖霜的梅子。阿苑渐渐敞开心扉,会对着递来糕点的师姐笑,会跟着师兄们去后山练剑,可心底的目标从未动摇——杀尽落霞派的人,回去找青姨。
只是那份善意,像温水煮蛙,慢慢烫软了他冰封的心。有次他诱了总给她塞糖的小师弟,指尖刚凝起诡气,就见对方仰着笑脸递来梅子:“阿苑师兄,这个最甜。”他突然下不去手,硬生生压下诡气,转身逃进了山林。
他不明白,为何对着那些对自己好的人,杀人取丹会变得如此艰难。青坞山的日子多好,只有吃喝睡觉修炼,没有这些缠人的情绪。可如今,每次吸完修为,看着对方倒在血泊中,他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发慌。
他拜了落霞派的长老为师,师傅待他极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总摸着他的头说:“阿苑,你心性纯良,将来定能成大器。”那眼神温柔又慈祥,像青姨偶尔流露的模样。阿苑听着,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底发烫,却依旧在暗中修炼诡道——仙道与诡道气息在体内交融,竟无一人察觉。
几年光阴弹指而过,阿苑的修为已深不可测,落霞派内再无人是他的对手。那些曾经对他释放善意的弟子,大多已被他悄悄吸干修为,抛尸荒野,宗门内人心惶惶,只道是有邪祟作祟。
终于到了那一日,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向宗门大殿。淡紫诡气翻涌,所过之处,弟子们纷纷倒地,修为被他尽数吸走。鲜血染红了青石路,昔日的欢声笑语,化作此起彼伏的惨叫。
最后,他站在了师傅面前。师傅头发花白,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却没有后退。往日里温柔慈祥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刺骨的恨意,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扎进阿苑心里——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那些失踪的弟子,都是你杀的?”师傅的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痛。
阿苑点头,指尖的诡气不由自主地收紧,缠上师傅的脖颈。他想别过脸,却被师傅的目光钉住,动弹不得。
“你可难过?”师傅的恨意里掺着绝望,“你可会后悔?你可有心?”
这三问,像惊雷炸在阿苑心头。他突然想起师姐递给他的道袍,想起小师弟塞给他的梅子,想起师傅教他练剑时的耐心,想起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如今只剩恨意。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难忍,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青石上,碎成水花。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不知道为何会哭。他只知道,杀了师傅,杀尽所有人,他就能回青坞山,就能见到青姨,就能回到那个没有烦恼的日子。
诡气猛地收紧,师傅倒在他怀里,最后看他的眼神,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阿苑抱着师傅冰冷的身体,泪流满面。整个落霞派,已成废墟。他站在尸山血海中,身上沾满鲜血,诡力强盛到极致,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他转身,朝着青坞山的方向走去。
他想,只要见到青姨,一切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