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溺在深海中许久的人,拼命向上挣扎,终于破水而出。
那一瞬间的感知是破碎而混乱的。先是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仿佛被封存在永恒的冰核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绝对的“无”。
然后,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这层帷幕,紧接着,是听觉——一种低沉的、规律性的嗡鸣,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平稳运行。最后,是触觉,一种微凉的、光滑的曲面贴合着后背和四肢。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真的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还活着?
这念头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重量,砸得我头晕目眩。明明……明明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不可逆转的流逝,意识沉入无边黑暗,连最后一点对世界的眷恋都彻底消散。
那冰冷的、被彻底剥离的感觉,记忆犹新。可现在,指尖触碰到的,是真实存在的、光滑微凉的舱壁;肺部扩张,呼吸到的,是带着一种奇异清新感、仿佛被彻底净化过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生”的活力。
我还活着。
不是回光返照时那种虚浮的清醒,不是临终前可能出现的绚丽幻觉。这是一种真实的、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弱疲惫,却又无比清晰、扎根于□□的“存在感”。我还“在”这里,以一个完整的、似乎恢复了功能的躯体。
我尝试动了动手指,指令从大脑发出,传递到神经末梢,虽然带着一丝滞涩和乏力,但确确实实地执行了。然后是手臂,能抬起,能弯曲。
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的动作,比想象中要顺利。只是四肢有些虚软,像是高烧退去后,那种连走路都发飘的感觉。
但这和失去意识前那种被彻底掏空、连骨头缝都透着腐朽和剧痛的虚弱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走向终结的溃败,而此刻……这是一种新生的、亟待恢复的力量感。
这具身体……轻快得有些不真实,甚至带着一种陌生的协调。
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带着点黑色幽默的比喻:现在的我,感觉壮得像头能耕十亩地的牛。随即又被自己这粗犷的联想逗得想笑,哪有这样形容自己的姑娘,尤其是在刚“死而复生”这种应该充满哲学思辨的时刻。
几乎是本能地,我的手抬起来,带着一丝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触感……不是预料中的光滑头皮,或者化疗时戴着的柔软帽子。而是……柔软、细密、带着健康弹性和顺滑触感的——发丝!
我的头发?
那些在化疗中如同被秋风扫落的树叶般,大把大把凋零殆尽,最终只剩下稀稀疏疏、枯黄脆弱的发根,它们……竟然又长出来了?
手指穿过发间,长度明显及肩,触感丰盈而富有生命力。这小小的、在健康人看来寻常无比的恢复,此刻却比“死而复生”这个宏大的事实,更让我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它像一个确凿无疑的证据,无声地宣告着:那个曾经被病魔摧残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何诗妍”,真的被某种力量重塑了。被摧毁的,正在被归还。
这认知带来一瞬间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恐惧覆盖。是谁?用什么方法?做到了这一切?
稍微适应了一下这具“崭新”又陌生的身体,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我才开始真正、仔细地打量所处的环境。
一个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的房间。除了我身下这个,以及并排摆放的另外两个造型相似、线条流畅的乳白色休眠舱设备之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家具或装饰。
墙壁、天花板、地面浑然一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哑光质感,干净得像某个极高标准的无菌实验室样板间,缺乏“人”的气息。
然而,奇怪的是,这里并不让人觉得冰冷或压抑。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宁静的气息包裹着四周,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轻柔地抚慰着初醒者可能的不安。
是灯光吗?我抬头,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何明显的光源。整个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似乎自身就在散发着均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不刺眼,却能清晰地照亮每一个角落,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在均匀地呼吸,散发着光与安宁。
这超乎理解、违背常识的景象,让刚刚因为苏醒和身体恢复而暂时压下的惶恐,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开来。
孤身一人。
在一个完全未知的、无法推测具体年代的时间点。
在一个无法理解其存在逻辑和科技水平的封闭空间里。
“家”这个字眼,带着2032年病房窗外那片刺眼的春光,和父母悲恸的面容,尖锐地刺入脑海,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抽痛。
恐惧,像细小的、带着冰凉粘液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一点点收紧。
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更久?爸爸妈妈……他们……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生活?有没有……在没有我的岁月里,获得片刻的安宁?
不敢深想。
那念头像淬了毒的针,轻轻一碰,就痛彻心扉,足以将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彻底击碎。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呆坐着,沉溺在这令人窒息的孤寂和无边无际的猜测里。我深吸一口那带着奇异清新感的空气,努力撑起还有些发软的身体,准备去查看另外两个维生仓——它们是我此刻唯一的“同伴”,是这片未知中,仅有的、可能与我有相似境遇的存在。
就在我双脚刚接触微凉的地面,试图站稳,寻找平衡时——
“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