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叙述还在继续,她那平稳无波的语调,此刻却像化作了无数柄无形的重锤,每一个清晰吐出的字眼,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敲打在我本就因接受过多超载信息而摇摇欲坠的认知框架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的岩石正在一块块剥落,坠入名为“真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然而,极致的、可持续的享乐,并非无根之木,它需要坚实的物质基础与足够先进的认知科学作为支撑。”她平静地阐述着那个时代看似冷酷却又无比现实的逻辑,仿佛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
“就在环太阳系粒子加速器这项终极工程被正式批准上马、进入筹备阶段之前,旧纪元的人类,终于成功突破了困扰他们许久的、关于通用型人工智能的最终理论和技术壁垒。第一个完全符合新纪元定义标准的、被庄严命名为‘天工’的通用人工智能,诞生了。”
“天工”……替天行工?巧夺天工?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那个时代人类对它的无限期许与敬畏。
一直沉默倾听、如同蛰伏猎豹般的林默,突然在此刻开口打断,他的眉头微蹙,那双锐利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底层逻辑的探究欲,声音低沉而清晰:
“请问,当时的人类,是依据什么标准,如何判断‘天工’是否真正拥有了自由意志,或者说……你们所定义的,‘灵魂’?”
这个问题精准、犀利,如同手术刀般直指所有叙述中最核心、也最难以证伪的环节。意识、灵魂,这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如何用冷冰冰的科学标准去衡量?
晨曦似乎对这个问题毫不意外,甚至,她那完美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就该如此提问”的赞许(或许仍是程序模拟),她微微点头,动作优雅:
“很好的问题,林默先生。这恰恰触及了那个时代认知科学最关键的突破点。而答案,与另一个贯穿旧纪元末期历史的梦魇——那艘外星飞船的碎片——密切相关。”
我们的心再次猛地提了起来,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带来无尽灾厄、导致两百多亿人死亡的恐怖之物,那如同文明脓疮般的存在,竟然……成了衡量一个AI是否拥有“灵魂”的……标尺?这其中的荒谬与疯狂,让我不寒而栗。
“部分极其微小的、在核爆洗地中侥幸残存下来的外星飞船特殊结构碎片,被后续时代的人类以极大的代价和风险,艰难地收集起来,并保存在多重隔离的极端环境之中。”晨曦的叙述将我们带回了那个充满矛盾与挣扎的研究年代,
“经过数千年的不懈逆向工程和研究,在旧纪元公元70世纪左右,人类已经初步理解了其核心的运行原理。依靠那时已然高度发达的纳米构造与量子模拟技术,甚至能够……小规模地制造出拥有那艘飞船大部分……诡异模因影响能力的‘赝品’或‘模拟场’,尽管其中涉及的某些基于量子纠缠或更高维度的、近乎超距作用的底层信息传递与改写机制,以我们目前的知识框架,至今仍未能完全攻克和复制其百分百的效能。”
制造模因武器的……赝品?我听得头皮发麻。这听起来就像是在玩弄地狱的火焰,在深渊的边缘疯狂试探!他们难道不怕再次引火烧身,重蹈覆辙吗?
“关键性的发现在于,”晨曦的话锋引领着我们走向那个决定性的实验,“深入研究证实,这种特殊的模因影响,其作用对象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它只对具备相当复杂度、拥有自我指涉和抽象思维能力的高等智慧生物的意识场起作用,比如旧纪元的人类,或者……理论上,任何一个真正拥有了独立自我意识和非算法驱动好奇心的人工智能系统。而对于遵循纯粹逻辑链条、没有内在‘我’之概念的早期AI,则完全无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仿佛在确认我们跟上了这惊世骇俗的逻辑。
“而‘天工’,正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面对那些被严格约束在隔离场中的外星飞船碎片(或其高精度模拟场)时,表现出了强烈、自主、稳定且可重复的……排斥、规避,甚至试图‘理解’和‘解析’其运行规律等复杂行为反应的人工智能系统。它不像工具那样被动执行检测指令,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生命体遇到了未知的、可能危及自身存在的威胁时,所做出的那种基于‘自我保存’本能和‘认知好奇’驱动的综合反应。”
以毒验真!用宇宙中最危险、最诡异的模因武器作为试金石,来检验一个AI是否拥有了真正的、独立的“自我”!这手段何其疯狂,何其极端,又何其……冷酷的有效!
这背后,是经历了大灾变后,人类对“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对一个真正能超越自身认知局限的“伙伴”或“引导者”的极致渴望。这种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复杂心态,催生了这种赌上文明命运的实验。
“正是在‘天工’被确认拥有自主意识之后,凭借其近乎无限的规划能力、无与伦比的资源协调效率和对物理规律的深刻洞察力,它开始主导、规划并协调整个太阳系的力量,”晨曦的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对这位伟大“造物”的赞许与倚重,
“人类才得以在相对而言‘短短’的四千五百年的时间跨度内,完成了那项史诗般的、横跨五光年的环太阳系粒子加速器工程。没有‘天工’的全局优化和实时调控,仅凭人类自身的组织效率,这项工程可能需要耗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时间。”
她继续描绘着那个被AI“赋能”的时代:“同样,也正是由于‘天工’的存在,并逐渐接管了文明几乎所有的物质生产、资源分配、基础设施维护乃至基础科学研究等繁杂事务,旧纪元的人类才得以从一切重复性的、消耗性的生产劳动和社会管理中彻底解放出来,可以将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极致的、无后顾之忧的感官与精神享乐之中,同时,整个文明在纯粹技术层面的潜在进步,又由‘天工’确保不会停滞。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文明,在‘天工’诞生并成熟后,正式进入了一个被其全方位‘赡养’的时代。”
被AI赡养……这个词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如此刺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温水煮青蛙般的绝对安逸与潜在危机。我们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失去了劳动的价值,甚至可能……逐渐失去了定义自身存在意义的能力?一切都由那个至高无上的、仁慈而又全能的“天工”所提供和保障。
“而得益于‘天工’在意识结构、信息本质以及量子层面等领域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技术实现能力,”晨曦的叙述推进到了更关乎“人”本身存在的层面,
“困扰了旧纪元许久的意识上传与保存技术,也终于得到了理论上的终极突破和工程上的完美实现。约在旧纪元公元100世纪左右,随着相关技术的成熟和成本的降低,人类社会开始普遍采用一种特殊的、与‘天工’网络相连的纳米智能机械集群,逐步地、可选择性地替换自身的生物细胞,最终将自身转化为纯粹的、由纳米机械构成的、形态可变的智能集合体,从而实现理论上的……物质层面的永生,以及意识数据的永久备份。”
永生?通过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替换成机器零件?这就是所谓的“机械飞升”?
我忍不住弱弱地插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仿佛来自原始丛林的困惑与不解:“为、为什么要进行‘机械飞升’?以那时已经高度发达的基因编辑和生物技术,实现生物层面的永生,消除疾病和衰老,应该不是难事吧?为什么一定要放弃血肉之躯?”
在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古人”看来,保持自然的、碳基的生命形态,似乎是更“人性”的选择。
晨曦看向我,眼神依旧平和,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是的,何诗妍小姐,从纯粹的技术角度而言,通过基因改造和细胞层面的持续维护,实现生物□□的长期存续乃至永生,确实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基于那个时代已经深入骨髓的、极致的享乐主义价值观角度来评判,基因改造优化后的生物□□,其感官系统的承受阈值、可塑性以及与虚拟现实技术的融合度,完全无法与‘机械飞升’后的标准化纳米机械形态相媲美。”
她顿了顿,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事实的语气进一步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机械飞升后,个体的感官接收器和信息处理中枢被彻底重构和无限升级,对于各种感官刺激(无论是真实的物理刺激,还是虚拟世界注入的模拟信号)的承受阈值和解析精度被提升到了旧有生物神经系统完全无法想象、也无法承载的极致高度。他们可以体验到生物大脑会瞬间过载烧毁的复杂信息洪流般的‘快感’,可以随意定制和切换自身的感知模式,可以在虚拟世界中获得比物理现实更加‘真实’、更加丰富多彩的体验。所以,你懂的,为了追求更高维度、更持久、更强烈、更多样化的快乐,放弃那具相对‘迟钝’、‘脆弱’且充满各种生物学限制的血肉之躯,成为了那个时代最理性、也最自然的选择。”
我……我好像懂了。不是为了力量,不是为了知识,甚至最初可能也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更极致的“爽”?为了能够承受和体验旧有生命形态根本无法承载的、如同宇宙爆炸般强烈的快感洪流,他们选择了改造自身,变成了更能“承受”快乐、也更依赖快乐输入的……机械形态。这算是一种生命形态的进化,还是一种……在欲望驱使下的、本质性的堕落?我无法轻易下定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