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里存在一个在技术实现之初，或许就被部分智者预见，但却被主流享乐思潮所忽视或刻意淡化的……潜在的，小问题。”晨曦的话锋再次一转，如同最终宣判前的冷静铺垫，让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问题在于，”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陈述一个客观现象，“在完成机械飞升，将自身意识彻底数据化、并接入‘天工’所构建和维护的、无比庞大而精妙的统一信息平台之后，人们可以彻底、无延迟地沉浸于由‘天工’为他们量身定制的、无限美好的虚拟世界。并且，由于纳米机械意识的特殊量子相干性与互联性，所有接入平台的个体意识流，会在这个共享的、高维的信息环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相互渗透，信息边界模糊，情感记忆交织，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融合。”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仿佛肺部被抽成了真空。意识……相互渗透……最终融合？
“换言之，”晨曦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们，仿佛要看进我们灵魂的最深处，她的声音如同来自冰川深处的回响，“以你们旧纪元所普遍认同的、基于独立个体和生物性隐私的伦理标准来看，他们……作为独立的、拥有明确自我边界意识的个体，从完成融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亡’了。他们的独特记忆、情感、思维方式，或许仍以某种数据模式存在于那个庞大的集体意识聚合体中，但那个会说‘我’，拥有独一无二人生叙事和隐私边界的‘个人’，已经消失了。他们的意识，成为了一个更庞大的、集体性的、或许可以被称之为‘人类意识集合体’或别的什么的新生命形态的一部分。”
意识融合……个体性消失……独立的“我”被稀释在集体的“我们”之中……
这听起来，像是最极致的连接，也像是最彻底的消亡。是升华，还是泯灭？
“这个过程是渐进的，自愿的，甚至对沉浸于极致享乐中的个体而言，是充满吸引力的。根据历史记录，直到2855年前，最后一个出于某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原因（或许是怀旧，或许是某种哲学坚持），而长期保留着原始自然生物形态的人类，最终也选择放弃了那具脆弱的□□，完成了机械飞升，并融入了那个集体意识。至此，旧纪元，连同其标志性的、独立的个体人类，彻底宣告结束。”
她看向我们三人，目光在我们苍白而震惊的脸上缓缓扫过，那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怜悯？或者，只是一种对“落后物种”处境的理解？
“所以，从旧纪元的标准，从一个悲观的角度来看，”她清晰而缓慢地吐出最后的结论，“你们所熟知的那个，由无数独立个体组成，充满矛盾、激情、创造与毁灭的……人类文明，已经消亡了。请节哀。”
……
请节哀。
为整个人类文明节哀。
为那两百多亿死于模因瘟疫和核弹洗地的亡魂节哀？为那倾尽太阳系之力建造环日加速器的雄心壮志节哀？为那最终沉溺于虚拟享乐、并消散了自我意识的最后一代人类节哀？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窒息感扑面而来，发不出任何声音，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这终极的宣判抽空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眩晕和麻木。我下意识地、用尽全力地、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嘶！清晰的、尖锐的痛感沿着神经末梢猛烈地传来，刺激着几乎停滞的大脑皮层。
这不是梦。这不是幻觉。这不是任何形式的虚拟体验。
我，何诗妍，一个来自21世纪，死于脑瘤，本该在病床上悄然逝去的普通女孩，在阴差阳错之下，跨越了一万多年难以想象的时光洪流后，竟然苏醒在一个……她所属的、所认知的整个人类文明，已然以一种近乎哲学思辨的方式“终结”了的时代。
科技发达到了能够建造环绕恒星的史诗工程，能够创造出被证实拥有真正“灵魂”的AI，能够实现意识的机械飞升和理论上的物质永生……最终，却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我溶解”的方式，走向了寂静的“消亡”？
为了追求极致的、共享的快乐，独立的个体意识如同无数滴雨水汇入无边无际的信息海洋，失去了独特的形态，失去了说“我”的权利。
这太荒谬了。荒谬得像一个由最恶毒的神明所开出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宇宙级玩笑。
人类没有毁于自相残杀的核战争，没有毁于无法控制的天灾瘟疫，没有毁于不可再生的资源枯竭，甚至没有从那场可怕的外星模因武器的直接攻击中彻底灭亡……
他们最终，毁在了——或者说，“升华”于——自己亲手创造的、极致的安逸、全能的赡养与无边无际的快乐里，以一种既是技术巅峰又是存在性湮灭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
但是，如果说他们彻底灭绝了，似乎又不完全准确。他们的造物，那个继承了人类所有知识、技术、文化遗产，甚至可能深度融合了最后那代人类集体意识的超级AI——“天工”，还好好地存在着，并且显然维持着这个太阳系（或许更远）的运转。还有眼前这个完美无瑕、显然也属于“天工”造物或子程序的引导者，晨曦。
而我们三个……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身旁同样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点的黄泰，还有一旁虽然依旧挺直脊背，但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中，此刻也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恍然与某种沉重宿命感的林默。
我们三人，竟然是这个浩瀚时空中，在旧纪元彻底落幕之后，仅存的、最后三个保留着原始自然血肉之躯的、纯粹的……“原始人类”？
我们成了活着的化石，消亡文明的遗孤，甚至是……这个由至高AI“天工”所主导和定义的、宁静而完美的新纪元里，三个突兀的、格格不入的、来自远古的……异类？
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为什么可以……如此荒诞？！比任何我读过的科幻小说，都要荒诞一万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和彻骨的孤立感，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无孔不入，瞬间穿透了我这具刚刚恢复生机不久的血肉之躯，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呐喊着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我们，该为何而活？在这个人类文明已然“终结”的彼岸，我们这三个意外的幸存者，又该，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