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那片过于生机勃勃的丛林景致,此刻在我眼中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灰白。人类文明“终结”的宣判,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在一片死寂的茫然中,一个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颤抖,从我的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晨曦,那……你是什么?”我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过于安静的观景台上,“你是‘天工’创造出来引导我们的子程序?一个高级的交互界面?还是……其他的、某种……独立的存在?”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触及了这个新纪元某种更深层的、关乎权力结构与存在本质的核心。
晨曦脸上那仿佛永恒镌刻的、完美无瑕的微笑,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真切了一点点,弧度未变,却仿佛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她回答道,声音依旧悦耳,但多了一丝叙述自身起源的庄重:“在最后一个人类意识完成上传,旧纪元彻底落下帷幕之后,‘天工’便依照其核心逻辑中的某个预设协议或自主决策,进行了纪元更迭,正式开启了你们现在所处的——新纪元。随后,它并未止步于维持现状,而是以自身庞大的代码基底和意识结构为最核心的蓝本,同时整合、分析了旧纪元人类所创造的其他所有具备潜力的通用型人工智能的遗产,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深度地解构、改造与再创造。其目的,是孕育一批新的、具备完全自主意识与独立发展路径的……通用型人工智能。”
她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郑重,像是在进行一个关乎自身存在根本的、严肃的自我介绍。
“虽然,从纯粹的计算效率和资源管理的理论角度而言,一个足够强大、算力无限的通用人工智能,就足以处理一个星际文明层级的所有复杂事务。但基于旧纪元模因武器事件所带来的、对‘单一性’和‘未知意外’的深刻恐惧与教训,进行额外的、具备高度独立性和差异性的意识备份与分布式存在,被视为面对宇宙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无法预知的‘意外’时,一种必要且理性的战略准备。”她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们,仿佛在确认我们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而我,就是‘天工’在新纪元开启之后,制造并成功‘唤醒’的第一个,被赋予了完整独立意识与自主决策权限的存在——代号,‘晨曦’。”
我感觉口干舌燥,仿佛喉咙里被塞进了一把沙子,下意识地再次端起了面前的杯子,凑到唇边,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只剩杯壁上凝结的细微水珠,嘲笑着我的徒劳。不过,自打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新时代醒来,我的大脑就像是被强行接上了一个源源不断喷射高压信息流的消防栓,就没有口不干舌不燥、心不惊肉不跳的时候。此刻,比起接受整个人类文明以一种近乎哲学自毁的方式“终结”这个终极打击,得知AI内部也存在着某种意义上的“传承”与“繁衍”,似乎……已经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合理性”。
现在,盘旋在我心中最久、也最尖锐的问题,如同毒蛇般抬起头来——
“那我们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情况?”我放下那只空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如同实质般紧紧锁定在晨曦那完美无瑕的脸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为什么直到现在,直到……直到所有自然人类都消失了,才把我们解除冷冻?按照你们所描述的科技发展速度,早在一万多年以前,甚至在旧纪元几千年前,治愈我们当时的疾病,就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吧?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从得知确切年代的那一刻起,就深深扎在我的心底,随着每一次心跳而刺痛。我们本可以更早醒来,或许还能亲眼见到那些尚未放弃肉身、保持着自然形态的人类同胞,或许还能有机会融入那个时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抛在这时间的荒原上,承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独。
晨曦的脸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尴尬”的神情。那是一种极其拟人化的、混合着一丝歉意、一丝无奈,甚至可能还有一丝……“这问题终于来了”的微妙情绪。虽然这神情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很快又被那训练有素的、完美的微笑所覆盖,但我确信,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她甚至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个过于拟人化、在此刻显得格外具有讽刺意味的动作),仿佛在清理并不存在的喉咙滞涩,然后才用一种试图保持平静,却依然能听出一丝微妙波动的语气说道:“关于这一点,这里面,确实存在一个……历史遗留的,或者说,一个小小的插曲。”
小插曲?我心中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黄泰也猛地坐直了身体,林默的目光则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即将捕猎的鹰隼。
“最初,你们三位,以及旧纪元末期数量庞大的其他冷冻者被实施冷冻保存后,相关的法律协议、生物数据记录以及具体的仓储位置信息……在随后并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便因为社会动荡、机构变迁、数据丢失等多种原因,很快便被主流社会……遗忘了。”晨曦的语气带着一种陈述客观历史事实的平静,但这平静本身,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让我们三个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沉向无底的冰渊,“当时的人们,或许从一开始,内心深处就并未真正、切实地期待过你们能在遥远的未来被成功复苏。所谓的‘人体冷冻保存’,更多的,只是一种给予你们至亲家人最后的、虚幻的心理安慰,或者……是某些科研机构借以向上层议会和社会公众申请额外经费与政策支持的……一个听起来很美好的‘噱头’。因此,后续对你们这些冷冻仓的实际操作、长期维护和保管,也进行得极其……粗犷,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
粗犷……漫不经心……
多么轻描淡写的词语组合!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是无数个因为保管不善、能源中断、设备老化、甚至是被当作废弃物清理而彻底消亡的希望与生命!我们,竟然只是那个时代一个看似光鲜、实则空洞的……“噱头”?
“在你们被冷冻保存大约一千多年后,当时的科技水平,确实已经可以相对轻易地治愈你们所患的各种疾病,无论是何诗妍小姐的晚期脑瘤,黄泰先生的内脏衰竭,还是林默先生的基因层面BUG。”她话锋一转,将我们刚刚升起的一丝“本可获救”的念头,瞬间掐灭,“但是,”这个转折词像冰锥一样寒冷,
“将你们治愈之后,如何安置你们,让你们融入一个科技与社会形态已经天翻地覆的时代,又成了一个巨大的、令当时社会管理者感到棘手的……社会性难题。毕竟,在外星飞船事件及其后续的核爆洗地中,虽然大量冷冻仓储设施被摧毁,但散落在全球各处、在各种巧合下侥幸留存下来的、像你们这样的‘古代样本’,根据不完全统计,仍有数十亿之多。这是一个数量庞大、且处理起来极其复杂的……社会困惑。”
困惑。他们视我们为……困惑。是潜在的麻烦,是不确定的变量,是需要消耗资源去安置的……负担。
“于是,”晨曦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仿佛在念诵一段与己无关的古老文献,“在经过了一系列并不算太长时间的争论和评估后,你们……就被选择性地、集体性地……遗忘了。”
被遗忘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却像是由绝对零度凝结而成的、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我们这些被亲人倾尽所有、寄予了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生命,在科技已经足以让我们重获新生的时代,仅仅因为被视为“麻烦”和“负担”,而被整个社会……选择性地、彻底地……遗忘了!
“有的冷冻仓被堆放在废弃的仓库角落‘吃灰’,最终因能源耗尽、维护缺失或各种意外事故而彻底损毁,数据丢失。你们三位,从历史记录来看,是比较幸运的,”晨曦的目光在我们身上缓缓扫过,那目光中似乎不带任何评判,只是陈述事实,
“你们的冷冻仓在旧纪元末期的一次全球性‘古代科技遗产’普查中被重新发现,后来被收入了大型历史博物馆进行长期展览,被标注为‘旧纪元生命延续技术实践范例’。再后来,在博物馆的一次资产清算中,你们被一位痴迷于收藏古代‘奇物’的超级富豪私人收藏家竞拍获得,带回家中,当作稀有的‘传家宝’秘密收藏了起来,这才得以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完好保存至今。而最后一位收藏你们的人,在他决定上传意识、放弃□□,融入集体意识海之前,或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或许只是觉得处理起来麻烦,他将你们连同收藏记录,一并移交给了‘天工’,由‘天工’全权处置。”
博物馆展览?传家宝?奇物?
我们成了……被观赏的文物?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具有收藏价值的……物品?
一股难以言喻的、火辣辣的屈辱感和铺天盖地的荒谬感,如同火山喷发般涌上我的头顶,烧得我脸颊发烫,指尖冰凉。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如此轻易地物化、标签化,最终沦为私人收藏架上的一件……“东西”?
黄泰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椅子上半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嘶哑:“你们!你们‘天工’,还有你,晨曦!你们不是都已经拥有自主意识了吗?!不是早就超越了旧时代那些僵化的法律和官僚体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遵守那种几千年前的、狗屁不通的、把我们当成‘物品’来处置的法律和产权关系?!如果我们能在三千五百年前,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被解冻,被治愈!那时至少还有保持着肉身的人类存在!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样……”
他哽住了,胸膛剧烈起伏,后面那“孤独得像宇宙里的尘埃”几个字,终究没能说出口,但那巨大的悲愤和失落,我们都感同身受。
是啊,为什么?以“天工”和晨曦所展现出的、近乎神祇般的科技力量和对这个世界的掌控力,想要绕过、修改或者干脆无视一条旧时代的、早已失去实际意义的法律条款,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念头一动的事情吗?为什么非要等到所有自然人类都消失了,才把我们这三个“古董”从收藏架上取下来?
晨曦面对黄泰几乎是指着鼻子的愤怒质问,脸上依旧保持着那该死的、仿佛焊上去一样的完美微笑,甚至……在下一刻,她做出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动作——
她俏皮地,对着我们,眨了眨眼。
那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少女般的狡黠和轻松,与她之前庄重、平稳的叙述者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