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银色巨鸟,平稳地穿梭在厚重与稀薄交替的云层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或噪音,只有窗外景色如同巨幅流动的画卷般,以一种超越想象的速度向后飞掠。
起初是下方那无边无际、绿意盎然到令人心生疑窦的原始丛林,高大的树木冠盖如同绿色的海洋,藤蔓垂落如瀑,充满了野蛮而蓬勃的生命力。
渐地,这浓郁的绿色开始褪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抹去色彩,过渡到大片大片的、带着枯黄调的稀树草原,最终,视野被一片浩瀚无垠、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的金黄沙海所彻底占据。
仅仅四个小时,我们便已横跨了不知多远的距离,从一个生态区抵达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科技的力量,再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让我深刻感受到自身作为个体,在这时空尺度下的渺小与短暂。
“我们即将抵达预设坐标——旧纪元北非,吉萨高原,金字塔遗迹群上空。”晨曦那柔和悦耳、仿佛能安抚一切焦躁的声音在静谧的舱室内清晰地响起,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几乎是条件反射,我和黄泰同时如同被安装了弹簧般从那些舒适得仿佛能吞噬人体的座椅上弹了起来,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一种朝圣般的期待与难以抑制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扑向那面宽阔得如同不存在般的观景舷窗,满怀激动与好奇地向下急切眺望——
然而,下方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们的动作和表情,在同一瞬间彻底凝固、僵硬。
没有想象中那巍峨屹立、饱经风霜却依旧沉默诉说着古老的巨石建筑群,没有那见证了数千年文明兴衰、指向苍穹的三角锥体在阳光下投下庄严的影子,没有蜿蜒的尼罗河如同生命之带般缠绕,甚至没有记忆中图片上那些作为背景的、低矮的现代建筑或熙攘的人迹。
只有一片……在广袤无垠、如同凝固金色波浪般的沙海中央,如同被最顶级的工匠精心镶嵌在那里的一颗……巨大、椭圆形、蓝得惊心动魄、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泊。
湖水是那样清澈,在(不知是真实还是高度模拟的)明媚阳光下,泛着细碎而跳跃的粼粼波光,安静得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沉睡于此,从未被任何生命或文明打扰过。那是一种极致的美,却美得如此空洞,如此……令人心慌。
我和黄泰如同两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僵硬地维持着俯身向下看的姿势,好几秒钟后,才不约而同地、极其缓慢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将充满了无尽迷茫、困惑和“是不是搞错了坐标”的询问目光,投向了身旁始终静立、面带微笑的晨曦。
金字塔呢?那个象征着古埃及文明巅峰,承载着无数法老传说、未解之谜与探险家梦想的庞然大物,那个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它……去哪里了?难道是我们眼花了?或者,飞行器导航系统出了故障,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地方?
晨曦对我们这如同被泼了冷水的反应似乎毫不意外,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我们写满问号的脸,然后再次投向下方那片宁静得诡异的蓝色湖泊,用一种陈述历史事实般的、不带太多波澜的语气解释道:
“在旧纪元外星飞船模因武器事件爆发后的紧急处理阶段,有部分神智已经受到严重影响的感染者,出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或许是受到碎片本身信息场引导的本能,将一些极其微小的、难以探测的飞船特殊结构碎片,秘密藏匿并固定在了当时被认为是‘古老而神秘’的金字塔建筑内部及其下方的岩层之中。
当时的人类紧急政府,为了彻底清除这些潜在的、可能再次引爆全球的模因污染源,防止灾难以金字塔为中心再次扩散,在尝试了多种常规手段无效且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最终被迫动用了多枚大当量的、以核聚变反应堆为核心的战略级武器,对该区域进行了……无差别的、覆盖式的饱和式打击。
剧烈的聚变反应释放出的超高温和冲击波,足以在瞬间将一切物质结构彻底分解、气化。所以,金字塔,连同其周边很大一片区域的沙石、岩层,甚至可能更深的地质结构,都在那次终极清洗中……彻底湮灭,从物理层面上被抹去了。”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溯那段尘封的、充满绝望与决绝的历史,然后才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即便在事件平息后,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到了旧纪元中后期,人类已经可以轻易地、利用纳米建造技术分毫不差地、甚至比原版更加精确地重建一座,乃至无数座金字塔,也并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组织,再去提议并实施这件事。或许,是觉得……没有意义了吧。那段历史太过惨痛,那座建筑所关联的最终记忆也充满了毁灭与无奈,重建一个空壳,除了提醒那场牺牲,似乎并无其他价值。”
金字塔……已经没有了。
不是毁于自然的风化,不是毁于战争的炮火,而是毁于人类自己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最残酷的自我净化。它最终的存在,竟然是与那带来末日的外星武器碎片联系在了一起,并以这样一种彻底的方式,化为了虚无。
我怔怔地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无辜而美丽光芒的湖泊。这清澈见底的湖水之下,埋葬的又岂止是沙石与尘埃?那下面埋葬的是一段轰轰烈烈的古老历史,一个伟大文明的辉煌印记,无数代人的智慧与汗水,以及……那场为了文明存续而不得不进行的、惨烈到极致的告别。
时间,果然是如此无情而强大的力量,它不仅能悄无声息地抹去脆弱的生命,连这些看似坚不可摧、能够屹立千年的巨石,在它所裹挟的、由人类自己点燃的毁灭烈焰面前,也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最终难逃被彻底从历史长河中抹去的命运。
那场核爆的烈焰与风暴,早已在万年的时光中冷却、平息,留下的,只有这片看似温柔宁静、实则承载着文明最深切痛楚与无奈记忆的、如同眼泪般的湖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茫而深沉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暗流,缓缓漫上我的心头,淹没了最初的期待与兴奋。仿佛专程来拜访一位传说中的故人,却只看到了一座空空如也的、长满青草的坟茔。
“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恳切的意味,轻声问身旁的晨曦,“我想下去看看,可以吗?靠近那片湖,站到那片土地上去。”
哪怕那座伟大的建筑已经不在了,哪怕那里只剩下了一片湖水,我也想用这双新生的脚,去踏上那片曾经承载过奇迹的土地,去感受那份或许还残存在空气中、存在于历史尘埃里的、遥远而微弱的文明共鸣。
晨曦的脸上露出温和而包容的笑意,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请求:“当然,一切遵从您的意愿。这是你们的旅程。”她随即给出了两个选项,语气轻松,“那么,您想通过一种比较刺激的跳伞方式直接空降下去,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还是让飞行器平稳降落在湖边,我们再优雅地走出去?”
跳伞?
这个词让我本能地心头一紧。在我的记忆深处,或者说在我作为“何诗妍”的前二十多年人生里,恐高症是一个明确存在的标签。站在商场稍微高一点的透明玻璃栈道上都会感到头晕目眩、双腿发软,更不用说从万米高空主动跳下去了。那简直是噩梦般的场景。
但是……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仔细感受了一下这具被未来科技彻底修复和优化过的身体。轻盈,协调,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感,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健康与活力。
似乎……当我刻意去回想“恐高”这种感觉时,那种熟悉的、源自生理本能的眩晕和心悸,并没有出现。难道,在那些无所不能的AI治疗我晚期脑瘤、重塑我这具身体的过程中,顺手把我这困扰多年的、小小的恐高症,也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BUG”,给一并修复或者说……删除了?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之际,黄泰和林默已经迅速做出了选择。黄泰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挥舞着拳头:“跳伞!必须跳伞啊!这体验肯定超酷!万米高空,自由落体,俯瞰大地!想想就肾上腺素飙升!”林默则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晨曦点了点头,简洁地表示:“可以。”仿佛跳伞对于他来说,和下楼取个快递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