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起周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不行,那样你不是掉进狼窝里了吗?离我们又那么远,出了事也够不着啊!
焦最婵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我自从嫁给郝武长,就算掉进狼嘴里了,还在乎狼窝吗?
焦起周竟没有接上话,愣愣地看着女儿。从小就习惯于依赖父母,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女儿,让他感到了陌生和某种不安。
武桂兰哭了,如果说最婵嫁错了人仅仅是毁了她的感情生活,那么跟着一个恶棍钻进秦岭腹地的洛南山区,就是毁了她的事业和一生!在这样的关头,独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最婵的态度让她感到震惊和害怕,只有下了某种很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镇定和从容。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都从未向父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越是这样,武桂兰的心就越疼哭了好一阵子才能说得出话来:婵儿,妈知道你心里苦啊,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可妈怎么放得下心?
焦起周也哽咽着说:你太善良,到陕南远离父母,没了靠山,千万别让郝武长几句好话就哄去了秘方。这不全是钱的事,好人得秘方会救人,坏人得秘方会祸害人!
焦起周忽然从最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幽怨,他立即后悔了。他不该再给满腹委屈的女儿施加压力,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关心的竟然还是他的秘方,而不是女儿的死活!
焦最婵没有埋怨他们,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请爸爸放心,“回生灵”的秘方已经在女儿的心里烂了,我就是叫他逼死,也不会说出秘方。请爸爸妈妈多保重,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先磕头谢罪,恕我不能在跟前尽孝了!
武桂兰吓得慌忙拉起女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这样说,我就不让你跟他走!
焦最婵站起身,不愿意再见其他人,抱起女儿就离开了医院。
武桂兰拿了一沓钱追出来,把钱塞进女儿的口袋,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往绝处想,活着就有出路,要常给家里写信来,若实在过不下去就快点儿再回来!
话好说,真看到女儿抱着孩子消失在黑暗里,武桂兰突然被一种不祥的恐惧和揪心撕肺的不安攫住了,她怀疑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最婵了。母亲的心本质上是孤独的,除了孩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支撑她,她挣了多半辈子图个啥?已经丢了个最红,难道再眼看着把最婵也丢了?她急奔回医院,冲着丈夫就喊了起来:不能让最婵跟着那姓郝的走!
焦起周呆呆的,一语不发。武桂兰更急了:快呀,你得去把她拦回来!
焦起周说话了: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有点儿突然和蹊跷,你说郝武长真的会离开运城?当初他赖着不走是为什么?后来把最婵骗到手又是为什么?他要的是咱这个医院,想讹一笔大钱,他目的没有达到,怎么会乖乖地自己提出来回去呢?没准儿这又是个花招儿,就等着咱们不让最婵走,他好提条件。
武桂兰觉得起周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立刻冷静了许多,但心里总是不塌实,就叫来安国和欣运,向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要他们陪着去看看最婵,当面向郝武长问个明白。
他们都去过最婵落脚的小屋,很快就找到了那里,屋里亮着灯,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安国轻轻推开门,他们看见最婵一个人坐在炕上抱着孩子愣神儿,屋里没做任何准备,根本不像明天就要远行的样子。桂兰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口问最婵:武长干什么去了?
最婵说:他还能干什么?去耍钱呗!
武桂兰坐到炕边上:这就好,如果他真想明天回洛南,今儿个晚上就不可能还有心思去玩儿钱,看这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明天怎么走得了呢?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真要跟他走了哪!
最婵心里苦涩,倒好像是自己在吓唬两位老人,便淡淡地说:我把车票都买好了,明天是一准得走了。
母亲急了:为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们走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咳,真要到那个穷地方去,不多准备点儿吃的用的还行!最婵苦笑着不想再说什么。安国反应激烈:姐,你绝不能跟他走!
最婵却异常平静:郝武长就盼着你们不让我走哪,那他就有话说了,就可以要条件。
他要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但咱也有条件,他得同意离婚!安国忽然顿了一下:姐,这个话不该我说,可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姐,不能叫这小子给毁了一辈子!
最婵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如果能离我还会等到这时候吗?你们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歹毒,如果我硬要提出离婚,他不闹出人命也会把咱爸妈的医院搅散,他的条件是咱答应不了的……
安国不服:我就不信治不了这样一个无赖,顶不济还有公安局、法院管着嘛!
不出事,人家公安局、法院管不着,真出了事又晚啦!
出乱子,至少是闹得爸爸妈妈脸上无光,也会影响医院的声誉。最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下炕,让弟弟和欣运赶快陪着母亲回家,万一让郝武长回来看见,他就更长脸了。
武桂兰抓着最婵的手眼泪就又掉了下来,直到最婵答应明天先不走,她才离开女儿的小屋。
第二天最婵没有到医院里来,武桂兰叫安国去看,小屋子已经空了,她的心立刻又揪到了嗓子眼。派人去追已经晚了,到洛南去找也不现实,最婵在运城的时候都没有拦住,到洛南还能再把她劝回来吗?直至收到最婵从洛南寄来的平安信,才算定住了神。
人要烦一个人,就如同被鬼魅纠缠一样,即使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被纠缠,他的心也不能彻底地放松。直到郝武长真的离开了运城,焦起周的心才实实在在地放下来,他自己也才意识到郝武长的存在不单是让他厌恶,而且令他恐惧。
这恐惧的解除却未免代价太大了,搭上了自己的一个女儿。由于对最婵的惦念,焦起周和武桂兰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冷清,这冷清中还包含着无法说出来的自责。所以,医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他们面前都回避提到焦最婵和郝武长,这种回避更加重了他们心里的冷清和自责。
惟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医院办得顺风顺水,不夸张地说,在运城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根。焦起周跟妻子商量,借这个机会把安国和欣运的喜事给办了。焦家需要添人进口,也需要热闹一下,填补因最婵离开所造成的冷清。武桂兰提醒丈夫,再不要大包大揽了,婚事到底怎么办,得跟两个当事人商量一下。
卓欣运脸红红的,低着头不吭声,一切听凭家里的安排。这种事让一个没过门实际又早已进了焦家门的姑娘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想说的很多,却不能说。这几个月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类似预备党员转正前的考验期,又像是在上医学研究生班……按中国的老习惯,婆婆和儿媳妇是一对“天敌”,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儿媳妇,竟让她跟婆婆睡在一个**。
单单是跟婆婆在一个**睡觉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武桂兰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向她提出什么问题。那可不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不是可答可不答或马马虎虎能够应付一下的问题,而是医学上的问题,是有意要考她的问题,她是必须得回答的!因此,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生吞活剥地强记硬背医书中那些玄妙的章句。如:《黄帝内经》《验方新编》《中药学》《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有时做着饭都在背书,于是便闹出了一个小小的“面条事件”。
焦起周和武桂兰都爱吃手擀的面条,有了儿媳妇,武桂兰自然就不用自己下手了。可卓欣运一边擀着面条一边背书,那面条时常擀得宽窄不等厚薄不匀。焦起周第一次吃卓欣运擀的面条时,挑起来一看,有粗有细,有硬有软,一根一个样,一碗里不带重样的。他禁不住哈哈笑了,刚想问这面条是谁擀的,武桂兰急忙在下边用筷子捅他,这番动作和眉眼却让焦家的人都看到了。
私下里武桂兰问丈夫:你是想要个会擀面条的儿媳妇,还是想要个懂医懂药又有事业心的儿媳妇?
焦起周在吃上不是个挑剔的人,却不同意老伴的观点:你懂医懂药,事业心也不赖,可面条擀得也不错嘛!
武桂兰却很知足:行啦行啦,你就凑合着吃吧,现在的年轻人,能像欣运这样就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