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欣运自来到了焦家,反而没有跟焦安国说话的机会了。工作时间,焦安国顶治疗,在门诊部和住院部间来回跑,而她则在焦起周指导下负责验药、碎药、配药、熬药。焦起周常常要应付全院的事情,制药的事基本就压在她的肩上。最婵离开医院后,焦家的三顿饭也要以她为主来做,武桂兰变成打下手的:她打着下手还最爱向欣运发问,搞得欣运脑子不敢全放在做饭上,手里忙活着脑子里却想着怎样回答婆婆的问题。她每天只有吃饭和晚上上课的时候才能看到焦安国,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两个人也不能相互多看几眼或多说几句话,只能目语传情。武桂兰有令,每天晚上不到十点半不得休息,休息也是和婆婆睡在一块儿。想想吧,这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什么时候才是这一对恋人独处的时间呢?他们再也没有矿上的那种自由了,回到自己家里,他们的恋情反倒转入了地下。
但偶尔说上几句悄悄话的机会还是有的。发生“面条事件”的那天晚上,在上课前安国小声对欣运说:你擀面条的时候能不能专心点儿?
欣运咧咧嘴:谁不想把面条擀好,可那么多书,不下死工夫哪背得下来呀!
没错,焦安国知道这个滋味,就笑着安慰说:有点儿兴趣了没有?
实话说,要不是婆婆当导师,她肯定会耍滑偷懒,而被婆婆这样一逼,读得下去得读,读不下去也得读。她还真的读出了点兴趣,即便对医书中那些生僻的专用名词很难理解,但开始认识到一个奇妙的世界,特别是《内经》中对人体内脏功能的叙述,对病因病理的分析,《验方新编》中分门别类地记载下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千奇百怪的疾病,真是大开眼界……
第二天中午,焦安国抓空上了趟街,转了好几家商店,终于买到了家庭用的手摇轧面机。这下可帮了欣运的大忙,又省时间又省力,轧出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薄厚均匀,长短一致。
安国还在欣运耳朵边吹大话: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要帮你进行一场厨房革命,慢慢地再给你买台微波炉、洗碗机、消毒柜,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你从做饭的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一个年轻轻的城里姑娘,业务上的压力已经是那么大了,每天还要为这么一大家子人做饭,卓欣运总算挺过来了。她没有被累得中途跑回娘家去,全靠她在娘家自小就管家打下的底子。
她对业务也越来越熟悉了,一熟悉就不感到那么累了。公公婆婆又提出让她和安国结婚,结婚后跟丈夫住在一起,至少在精神上不会像跟婆婆睡一张床那么紧张,遇到什么事情也好跟丈夫商量,两个人的日子肯定会轻松些。
焦安国在自己的父母前不像欣运那么拘谨,就先问父母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先讲出自己的想法:前两年给你姐姐办喜事的时候,正赶上咱们家倒霉,再加上郝武长也不是个能摆得出去的人,就没有心思大办,凑凑合合地就算是举行了个婚礼。现在咱家有这个条件了,我想把你们的婚礼办得体面些。这是你们一辈子的大事,人家欣运为到咱焦家来,辞掉了矿上的铁饭碗,咱得对得起欣运。把亲家母和亲戚们也都请来,临汾离这儿也不远,趁这个机会大家见个面,好好热闹一下。
焦起周说完自己的打算,又转头征求佳兰的意见:你说呢?
武桂兰不吭声,眼睛只管看着欣运。
卓欣运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表态,抑或该不该表态。焦安国为她解围:欣运,听爸爸的口气,之所以要大操大办咱俩的婚礼,主要是让你的脸面好看。按一般的习俗,女人的虚荣心就体现在婚礼上,婚礼越排场,自己在面子上就越光彩。所以,你得表个态,趁着爸爸妈妈都在这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欣运抬起眼睛,觉得安国的话里有股怪味儿,知道他心里一定另有主意。她可不想叫人觉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好看而让公婆大肆铺张,就说:我无所谓,为这件事太破费了可不值得,最好能怎么省事就怎么办。
有你这个话就好办了。焦安国接着她的话音做自己的文章:爸,这种事办到多大算体面?你觉着自己够热闹的了,人家真正有钱有势的一弄几十辆汽车,几百人的宴席,光是贺礼就收个十几万,排场是够大了,挨骂也挨大了!咱要真折腾起来,也会有不少的人给送红包,可何必要欠那个人情?欠了人家的情是要还的。办喜事到底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还是为了让别人看着热闹?
武桂兰低头抿着嘴笑,焦起周却不耐烦:你就别绕脖子了,痛痛快快地说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就是不想在自己结婚大喜的日子让闹房的人当猴子耍,惟一能逃避这种花钱找罪受的办法就是旅行结婚。焦安国眼睛看着卓欣运:国外叫度蜜月,从教堂一出来两个人就走了,客人们谁想吃饭自己回家吃去,谁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
武桂兰笑出了声:你这个小子,总是要跟别人不一样,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呢?
北京,顺便看望一下尚德堂老先生,了解一下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结核病医院的情况。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在临汾下车,把欣运的母亲、弟弟和亲戚们接到运城来,再把最亲近的朋友们请来,一起吃顿饭,给大家发点儿喜糖,又省事又省钱,皆大欢喜。也许有的亲友会埋怨,为什么没有提前给个信儿,也好表示表示,——那是得便宜卖乖,不必当真的。
武桂兰的笑容已经表明她的态度了,但她还是要把欣运的态度问凿实了:你别光图自己省事,还要跟欣运好好商议一下,办得这么简单是不是太委屈欣运了?欣运给家里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征求一下你母亲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安国的主意挺好的!卓欣运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听焦安国一讲就明白了,两个人都被憋闷了这么长时间,借着旅行结婚这样一个机会,到外边散散心,好好放松一下,何其快哉,安有不同意之理!
十月秋熟。是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焦安国带着新婚的妻子卓欣运,清晨在北京站下了火车。两个人商量,应该先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放下带着的东西,然后再去逛街。北京能住的地方很多,豪华宾馆他们住不起,低档旅店又对不起他们的蜜月,能有个既干净舒适又让他们负担得起的地方最好了,那就得转悠着自己去寻找。
北京那么大,从哪儿转起呢?
当然是王府井啦!不到王府井就不能算到了北京,买东西方便,参观北京的景点也方便。可焦安国却提出要奔北京的大西北角,听说那一带有条电子一条街很出名。只要是丈夫提出来,卓欣运就没有不同意的。于是,两个人乘地铁,换汽车,辗转找到了中关村。
这个地方叫村,实际也到北京的边上了,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更洋,更杂。大街上涌动着的人流中以年轻人居多,外国人也不少,什么长相什么肤色什么装扮的都有。在他们的前面有个黑人青年,穿着一件雪白的文化衫,后心印着赤红的一物,像半截活蛇,又似一条灵动的鳝鱼。卓欣运看得心里一悸,悄悄捅捅安国:咋驮着这么个东西?
你是搞药的,还不认识这玩意儿?焦安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的民族喜欢猪,他们认为猪鞭的穿透力最强,没有东西比得了。所以男人要在胸前文上一条猪鞭,显示自己雄性的威猛,还可以当护身符。
真的?你可别蒙我!
焦安国将嘴凑到新婚妻子的耳前:准蒙你就是一根猪鞭!
新娘子笑得百媚俱生,在丈夫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此时他们正巧路过一个帽子商店,橱窗里各式各样的女式帽子吸引了焦安国,他端详端详妻子,再看看帽子,然后拉着她走进去,点了一顶具有欧洲风格的宽边淑女帽,给欣运戴上,然后把她推到镜子跟前,让她自己感觉一下。
连常给领导写材料的人都知道“穿鞋戴帽”的重要性,只要帽子戴好了,脚底下跟帽子呼应好,中间的内容差一点也能糊弄得过去。女人一旦被帽子遮住一部分脸,立刻就会魅力大增,显得高贵而神秘,或者娇媚而俏皮。新娘子的眼睛里露出惊奇,想不到一顶帽子居然能这么快、这么大幅度地改变了自已的容貌。
新娘子点点头,显出孩子般纯洁迷茫的神情。
焦安国干脆利索地付了款,不要盒子,不要包装,就让妻子戴着那顶帽子出了商店,果然吸引了许多街上人都回头看她。欣运有点不好意思,焦安国却颇为得意,用快乐灵动的眼神看着妻子小声说:我觉得,帽檐儿的宽窄能体现一个女人的精神风度:帽檐儿很宽,这位女士就显得雍容大度,一准懂得疼丈夫。
欣运也斜他一眼:看美的你!
更美的还在后面。他们进入了电子一条街,焦安国不再想着找旅馆的事,却拉着妻子钻进了一家电脑商店。倏忽间他变得异常兴奋而贪婪,这里有他真正钟情的世界。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有所追求,然而事实上,他在医院里的追求不过是父母希望他追求的东西,而电子,却是他自己从小就喜欢的东西。他的脚上像生了钉子,凡是看到他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问个底儿掉,自信自己真正弄明白了就不离开。在商品的汪洋大海中,现代人的个性、创造力以及人的独立价值,无不体现在对物质产品的敏感和对其品质的判断上。
卓欣运对那些神秘古怪的电脑产品不懂,也没有兴趣,惟一能吸引她留在电脑商店里的是她的丈夫。焦安国专心地看电脑,她则看着焦安国。只要两心相悦,就能处处关情。她完全没有注意商店里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带着许多美好的幻想望着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