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琴拉得咿咿呀呀,台上有女子穿着鲜红的戏服,兰花指,杨柳腰,含情脉脉的双眸,时不时往后座的角落轻扫。嘴角带笑,似有无限欢喜,却又为了戏份要佯装悲戚。
奇怪的是,珩岚清楚这唱戏之人的一切举止,甚至神态,却始终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精致的油彩下是模糊不堪的脸,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五官皱缩,扭曲。那一身鲜红的衣裳,时而好比怒放的芍药,美丽祥和;时而又似跳跃的血滴,张狂狰狞。
珩岚吓得节节后退,但那唱戏的女子却始终有影象浮于她眼帘。珩岚便哭,一哭,才发现不过是梦。湿了枕巾的,不晓得是汗水还是泪水。
稍后的几日,珩岚的恐惧渐渐被好奇淹没,总觉得那梦境像鼻子里吸进的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任它溜走。珩岚提心吊胆,却费尽思量。
第二个七日,夜里,珩岚不再梦见那个唱戏的女子。暮春时节,她的梦里一地落花。有一个男子,眉目干净气质温和,穿着藏青的长衫,对珩岚浅浅地笑。不一会儿白天又变黑夜,夜色浑浊。珩岚听见男子说话,他说你要星星,我也是必定会为你摘取的。珩岚不自控地点头,便又不自控地微微笑,心上甜蜜,但这甜蜜又仿佛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她身体内的另一处地方,或者,另一个人。她说文仲,一番尘世,稍纵即逝,你不必对我太过执著。
珩岚不知,为何会是这样光怪陆离的梦,没有起点亦无处衔接,更不晓得,他叫文仲,自己又是哪里得知。她便只是低了头,低得几乎冲进尘埃里去。然后她听见锣鼓,看见冲天的火光。梦里那个男子面色苍白,自火光中若有还无地对着自己凄然地笑,从腐烂到焦灼,直至熔化。珩岚挥舞着双手不断嘶喊着他的名字。文仲。文仲。刺痛了眼睛,睁开来,才发现是躺在自己的房里。
没有火,木雕的窗棂,缝隙间透过霞光万丈。
父亲拧着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疲惫的神色显得整个人都憔悴了三分。珩岚讶然,问,我这是怎么了?曲荆杨说你已经昏睡了两天,怎么叫都不醒,闭着眼睛又哭又闹。你,梦见什么了?
梦里的诸多场景,珩岚尚历历在目,只是她说不出,那些断续的散落的如同碎片一般的场景,她便只是记得,文仲,火海里熔化的男子,她一想起,浑身颤栗。爹,她说,我梦见文仲,文仲是谁?
曲荆杨的拳头一下便捏紧了,放到嘴边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阴霾的面色里又透出几分煞白,他说不知道,随即起身,像往常一样叱责珩岚,说她不该对戏曲过于痴迷,定是平日里看戏看得太多,才会带进了梦里去。
珩岚原本是欣慰的,睁眼便看见父亲焦灼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对她不只有平日里的那些淡漠。毕竟是连着根筋连着叶脉的,父女二字,三生三世也未必修得来。但曲荆杨一旦回复冰凉的姿态,将所有慈爱全都收敛了,珩岚便也黯下来,心底那个莫名的坑洞从未有平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