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满沈府时,正屋的烛火被罩上厚纸,昏黄光晕缩在窗棂内。沈渊背着手踱来踱去,沉声道:“阿殊今日回府神色不对,看我的眼神带着探究,怕是真在查贝族的事。”母亲攥着帕子,声音发颤:“会不会是她想起九岁前的事了?那场高烧……”“不好说。”沈渊打断她,“她若真记起来,沈家就完了。”阿娴坐在一旁,眉头紧蹙:“我今日送汤时瞧着,她虽没明说,可眼神总往奇怪的地方瞟,得早做打算。”
沈渊点点头,从怀中摸出枚竹牌递与管家:“速去联络阿桐,让他先盯紧阿殊,有动静立刻回报。”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当初安排他与阿殊相遇,本就是要在她身边安眼线,虽还没完全用顺手,但眼下只能先让他上了。”管家应声离去,屋内三人望着跳动的烛火,各怀心事。
阿桐是沈家安插多年的人,当年他与阿殊因罗盘结缘,看似巧合,实则全是沈家精心谋划——那时阿殊暗中潜心研究罗盘制造,沈家便算准时机,让温文儒雅的阿桐出现在她身边,借修罗盘之事贴近她的生活。没人知晓,这副温和皮囊下,藏着沈家多年调教出的冷漠无情,只要接到指令,便会收起所有温度,按吩咐行事。
次日清晨,寒冷的海风呼呼的吹向漳伽港,阿殊站在窗边,看着南海的方向,脑海里全是沈家的秘密。一阵寒风吹来,阿殊拢了拢衣领,“冬天还是来了啊。”丹丹站在门口看着,只觉着小姐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小姐快别吹风了,小心着了风寒”丹丹说这便要去扶着阿殊离开。“有人要见二小姐。”一名管家匆匆来报。“要见我?”阿殊奇怪。
“何人要见我?”阿殊问道。
“是个少年,估摸着二十岁,手里拿着许多东西,说自己叫阿桐,是小姐故交。”
是阿桐吗,阿殊兴喜,连忙跑去院门外。
寒风卷着码头咸腥掠过回廊,檐角铜铃乱响时,院门外脚步声撞碎晨雾——阿殊抬眼的刹那,浑身血液似凝在经脉里,指尖攥着的衣领骤然收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晨光里立着的少年,青布褂沾着海雾盐霜,裤脚还滴着未干的海水,正是阿桐。他发间夹着细小草屑,额角沁着薄汗,朗润眉眼浸在晨光里。
阿殊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那点惊讶便被故人重逢的欣喜所取代。“阿桐?”她声音里带着刚睡醒不久的柔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在这被家族秘密和父母争吵压得透不过气的清晨,见到一个与那些纷扰无关的旧友,总归是件让人心下稍安的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快进来,外面风大。”
她侧身将他让进院子,目光掠过他微湿的裤脚和带着疲色的脸颊,轻声对丹丹吩咐:“去沏壶热茶来,再看看小厨房有没有刚做的点心。”语气里的关切自然而然。
阿桐跟着她走进花厅,将手中几个油纸包放在桌上,笑容一如记忆中那般温煦,带着海风般的清爽:“跑船路过,正好得了几日空闲。想着许久未见,便冒昧来了。”他指了指油纸包,“带了点南边的新茶和蜜饯,记得你似乎喜欢这些零嘴儿。”
他的出现确实有些突然,阿殊心想。但或许跑船之人便是这样,行程不定,随心而至。她压下心头那丝微不足道的异样,笑道:“难为你还记得。看你这一身,像是刚下船就过来了?可用过早饭了?”
“尚未,”阿桐接过丹丹递来的热茶,道了谢,指尖因温暖而微微放松,“惦记着早点见到故人,便直接过来了。”他抬眼看向阿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恰到好处的审视,像是久别重逢后在仔细打量对方是否有变化,“你……近来可好?瞧着神色似乎有些倦。”
这话语中的关心听起来真诚无比。阿殊因昨夜思绪纷扰,确实未曾安眠,眼下的确带着些憔悴。她下意识抬手轻轻碰了碰眼下,微微苦笑:“是没太睡好。”却并不深谈缘由,只将话题引开,“你这次能在漳伽港停留几日?”
“约莫三四日的光景。”阿桐答道,语气温和,“船只要补充些淡水食粮,也正好休整一番。”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熟悉的花厅,似是感慨。
两人说着些别后见闻,多是阿桐在讲航海遇到的趣事,南方的风土人情。他的话语生动,偶尔伴着爽朗的笑声,让这沉闷的清晨也仿佛多了几分鲜活气。阿殊静静听着,时而问上一两句,思绪却偶尔会飘远。她看着阿桐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确实与记忆中那个带着韧劲和迷茫的少年重叠,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是了,如今的阿桐,言谈举止间更添了几分沉稳和周到,那股闯荡江湖的落拓气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妥帖。
他留意到她眉宇间的倦色,言谈间既不过分热络让她不适,也不显生疏让人觉得冷漠。这份恰到好处的关怀,若在平时,或许会让人心生暖意。但在此刻,阿殊心头那丝异样感又隐隐浮现——他出现得太过巧合,在她正因探查贝族之事而心神不宁,与父母关系微妙紧张的时候。而他这份周到,也似乎……太过完美了些。
可她随即又在心里失笑,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或许他只是长大了,更懂人情世故了而已。自己怎能因家中的烦闷,便无端去揣测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阿殊?”阿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走神。
“嗯?”阿殊抬眼,对上他带着询问的目光。
“可是我说得太无趣了?”他笑着打趣道,眼神温和。
“没有,”阿殊连忙摇头,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只是听得入神,想起些别的事。”她顿了顿,语气恢复了自然,“你一路辛苦,不如先去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梳洗休息片刻。晚些时候若得空,我让厨房备几样小菜,算是为你接风?”
这次她是真心提议。无论心中是否有细微的疑虑,旧友来访,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
阿桐从善如流地站起身,笑容明朗:“那便叨扰了。我晚些时候再来。”
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时,青布褂子在海风里微微拂动。阿殊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她轻轻舒了口气,心底那点因他突兀到来而引起的细微波澜,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开而暂时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