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潮声拍岸,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阿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他问出来了,如此直接,如此一针见血。这不再是旁敲侧击,而是近乎摊牌式的质问。
为何感兴趣?
阿殊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强迫自己迎上阿桐的目光,不能退缩,不能在此刻露怯。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个合理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的借口。
“为何感兴趣?”阿殊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唇角努力牵起一丝带着自嘲的浅笑,目光转向桌上那残破的海图,仿佛在凝视一段悠远而迷离的旧梦,“或许……是因为李婶吧。”
她决定将早已逝去的李婶推至台前。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真实且不易被戳破的理由。
“公子或许不知,我幼时,隔壁住着一位姓李的婶婶,她家是跑船的,见识广博,待我极好。”阿殊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真实的怀念,这让她的话语听起来更具说服力,“她常给我讲海上的故事,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一本记载着海外风物的游记。那本游记里,就提到过一些关于海上神秘族群的模糊传说,其中似乎就有与海贝相关的。”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海图上那个贝壳状的标记,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触碰。“这海图,便是从那本游记的夹页中发现的。李婶一家……后来在风暴里没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真实的哽咽,这并非全然作伪,李婶的逝去始终是她心底的一道伤疤,“看到这图,便总会想起她,想起她口中那个广阔而神秘的世界。想知道她曾见过的,究竟是怎样的风景,想知道这些标记背后,是否真的存在过那样一个族群……这大概,是我怀念她的一种方式吧。”
她抬起眼,看向阿桐,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伤感与求知的光芒:“让公子见笑了。不过是些小女孩家的执念罢了,因这执念困扰,才冒昧请教。”
她将自己的动机,归结于对逝去长辈的怀念与童年好奇心的延续。这是一个情感上成立,逻辑上也说得通的理由,足以掩盖她探查沈家秘密、追寻自身过往的真正目的。
阿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在阿殊提及李婶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但那锐利的探究并未完全散去。他沉默着,目光依旧停留在阿殊脸上,仿佛在判断她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亭外愈发猛烈的风声和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许久,阿桐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几分以往的温煦,却似乎比海风更凉:“原来如此。睹物思人,确是常情。”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海图之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个贝壳标记旁边,一个极其模糊、仿佛星辰与波浪结合的奇异符号,“这个标记,我倒是有些印象。”
阿殊的心猛地一提!他终于要透露一些东西了吗?
“据说,”阿桐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被风浪听去了秘密,“那个崇拜海贝的族群,他们信奉的不是天上的星辰,而是……映在海中的星影。他们认为,海底另有乾坤,而特定的星影交汇之处,便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门’。这个标记,似乎就与寻找那扇‘门’的祭祀有关。”
海底世界?星影之门?这说法何其荒诞,却又隐隐与阿殊脑海中那些破碎的、关于“贝族”与深海、与奇异力量的零星记忆碎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那……那扇‘门’,在何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阿桐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怜悯的东西一闪而过。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传说终究是传说,早已湮没在风浪里了。或许,根本就无人真正找到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导向性,“不过,我倒是听说,漳伽港一些最老的渔民家族,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祖辈流传下来的、与这些古老传说相关的物件或是口述故事。比如……城西那边,似乎早年就有过一些特别的习俗。”
城西!他又一次提到了城西!这一次,不再是“似乎见到管家”,而是直接指向了“古老的习俗”!
阿殊的血液仿佛瞬间冷了下去。他是在暗示什么?是在引导她去城西吗?那里等待她的,会是线索,还是早已布好的陷阱?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礁石正在开裂。阿桐的话语,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在她面前晃动,诱惑着她去开启一扇未知的、可能通往真相也可能通往毁灭的门。
她强撑着几乎要虚脱的身体,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还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多谢公子告知这些。虽是传说,倒也……引人遐思。”她缓缓卷起桌上的海图,动作看似从容,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风大了,我该回去了。”
她需要立刻离开这里,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需要判断阿桐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是引诱她步入圈套的饵料。
阿桐没有阻拦,只是微微颔首:“海上风浪欲来,姑娘确实该早些回府。”他看着她,目光深沉,“保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块冰,砸在了阿殊的心上。
阿殊没有再看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听潮亭的台阶。海风猛烈地拉扯着她的斗篷,仿佛要将她卷入那灰蓝色的、躁动不安的海洋深处。她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坐上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马车启动,轱辘声重新响起。阿殊靠在车壁上,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残破的海图,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阿桐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海底世界”、“星影之门”、“城西的古老习俗”……还有他那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保重”。
他究竟是谁?他想要她做什么?
而那个可能存在的、关于她自身,关于沈家,关于贝族的惊人真相,似乎就在这一片迷雾之后,散发着诱人而又致命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下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但也或许,是拨云见日。
她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在沈府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惴惴不安,还是……迎着那可能存在的陷阱,去城西,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星影之门”的答案?
马车在寒风中颠簸前行,载着心神已乱、前路未卜的阿殊,驶向那座看似安宁,实则暗藏汹涌的沈府。而听潮亭上,阿桐独立良久,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望向那片躁动不安的大海,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