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孤冢
西山深处,一处向阳的缓坡。
这里背靠苍翠山峦如屏,面朝开阔谷地生云。清晨有薄雾如素纱轻覆,黄昏见落日熔金流泻。一条清澈溪涧自不远处蜿蜒而过,泠泠水声昼夜不息,涤荡着尘世的浊气。
阿洙一袭粗麻素衣,立于坡前。长发用一根随手折取的荆木枝松松绾起,几缕碎发被山风拂起,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身上未戴任何钗环佩饰,腕间那枚碎裂的白贝手链已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掌心因紧握粗糙工具而磨出的新茧与血痕。
她拒绝了所有试图帮忙的旧识。无论是影七沉默的跟随,还是晏姑娘遣人送来的助力,皆被她以冰冷的沉默挡回。有些事,必须亲手去做;有些痛,必须独自吞咽。
铁镐沉重,一次次凿开尚带寒意的冻土。泥土的腥气、草根断裂的涩味,在空气中弥散。汗水很快浸透素麻,湿漉漉地贴在嶙峋的肩胛骨上。虎口震裂,血珠渗出,与木柄的纹理混作暗色。她动作不停,甚至未曾稍歇。每一次镐头的落下,都带着某种孤绝的韵律,仿佛在与天地角力,与不公的命运争夺一处让兄长得以安息的洁净之地。
哥哥,你一生磊落热血,护我,护友,护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如今,妹妹为你寻的这处地方,你可还看得上?这里背山面水,日暖风清,再也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刀光血影。
从今往后,妹妹的路,要自己走了。你未竟之事,你守护之心,我会替你看着。
墓穴挖好,不深不浅,恰合规制。她从带来的简单行囊中,取出一套干净的、沈泽生前惯穿的旧布衣,一件件抚平,郑重地置于穴底。没有棺椁,她说,哥哥一生不喜束缚,天地为盖,黄土为床,才是归宿。
她将兄长留下的那柄残破染血的长刀,轻轻放在衣物之侧。最后,取出一只粗瓷酒壶,倾尽壶中清冽的酒液,洒入穴中。
“哥,这杯酒,敬你豪情。来世,莫再这般傻。”她低语,声音干涩,没有泪水。
覆土,压实。一块早已备好的青石墓碑被稳稳立起。碑上无冗长铭文,只有她以指尖凝聚微薄灵力、一笔一画刻下的八个字:
兄沈泽之墓
妹阿洙泣立
字迹清瘦倔强,力透石背。
立碑完毕,她退后三步,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对着新坟,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额抵微凉的土地,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没有哭,只是肩膀有细微的颤动,很快便归于静止。
起身,拍去膝上尘土。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方朴素的石碑,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入心底。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山径,头也不回地离去。单薄的素衣身影,很快融入了苍茫的山色林影之中,再无踪迹。
此一去,前路未卜,恩仇缠身。但她的脊梁,从未如此刻这般挺直。
二、听雨轩内,残灯续命
听雨轩内的药气,比往日更加浓郁苦涩,却又被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青色石刻的温润气息中和着,形成一种矛盾而脆弱的平衡。
云青躺在静室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薄的丝被,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苍白得能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管。他依旧昏迷着,眉心那道因痛苦而拧成的刻痕,在晏姑娘连日施针与药物调理下,终于有了一丝松缓的迹象。只是呼吸依旧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
晏姑娘每日定时为他行针渡气,配合着那块紧挨床榻放置的青色石刻。石刻的光芒依旧黯淡,但每当晏姑娘施法时,凹槽处便会泛起极微弱的回应,将那温和的净化之力,一丝丝导入云青体内,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修补着被邪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经脉与脏腑。
影七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眼下的青黑一日重过一日。皇帝派来的太医轮番值守,各种珍稀药材流水般送入,却也只能勉强维持着云青那一线微弱的生机,无法唤醒。
朝堂上因皇帝强势表态而暂歇的风波,并未让听雨轩有片刻安宁。相反,无形的压力如同无处不在的阴云。前来“探病”的官员络绎不绝,真心假意难辨。影七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既要维持皇城司的体面,又要严防任何可能的窥探与不测。
这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晏姑娘刚刚结束一次长时间的针灸,额间带着薄汗,正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云青指尖因施针而渗出的细小血珠。
忽然,云青置于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晏姑娘动作一顿,凝神看去。
那修长却因失血而显得过于苍白的手指,又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勾住了身下锦褥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