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书房,窗扉紧闭,只留一盏孤灯。室内药香未散,却又混杂了新的墨迹与尘灰气息。
云青披着厚重的深青色外袍,靠坐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椅中,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已重新聚起了锐利沉静的光,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他重伤初醒不过月余,按晏姑娘的严令,本该卧床静养,但他如何静得下来?
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数份密报。一份是关于朝中动向的,皇帝虽弹压了明面上的风波,但二皇子一系及某些关联势力的活动转入更深的地下,与江南、西南等地的联系似乎暗中加强。一份是关于继续追查“千触溟主”邪教残党的,线索在“落魂涧”之后变得极其零散,那个逃掉的红袍祭司和可能的更上层“主祭”依旧下落不明,仿佛人间蒸发。
还有一份,是关于阿洙的。每日都有简短的汇报,由不同面孔的暗桩递送,内容琐碎而具体:她住在猫儿巷末的陋室,在码头洗衣为生,每日收入几何,吃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有何异常……
每当看到这些字句,云青的心便如同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他知道她吃了多少苦,知道她手上的裂口好了又破,知道她夜半咳嗽可能是旧伤未愈又染了风寒,也知道……她遇到的那些险境。
“今日申时三刻,码头东侧窄巷,三名地痞意图不轨,已处置干净,未留痕迹。”影七垂手立在一旁,低声禀报最新的情况。他声音平稳,但眼中藏着忧虑。大人伤势未愈,却要每日耗费心神关注这些,于康复大为不利。
云青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良久,指节微微收紧。他知道影七口中的“处置干净”意味着什么。京城暗处,每日都有类似的污秽滋生与无声湮灭,皇城司的手,本不该过多介入这种市井底层之事。但为了她……他破了例。
“她……可有所察觉?”云青的声音有些低哑。
“阿洙姑娘很警觉。几次之后,应已有所怀疑。但属下等皆按大人吩咐,只是暗中清除威胁,并未露面,也未干涉她日常行事与打探消息。”影七答道。稍顿,他又补充,“阿洙姑娘似乎……在暗中打听一些关于十多年前南方沿海‘疫病’、‘水患’以及涉及‘特殊族群’的陈年旧事,尤其留意是否有幸存者或知情者流落京城。”
云青闭了闭眼。她果然在查,以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却执着。这让他既感欣慰于她的坚韧,又涌起更深的无力与焦灼。她所追查的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黑暗、更复杂,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甚至直达天听。让她这样毫无防备地独自触碰,无异于将幼兽投入布满陷阱的丛林。
可他如今,连走到她面前,亲口告诉她部分真相(尽管那真相残酷且会让她更恨自己)的资格和力气都没有。晏姑娘严厉警告过,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忌情绪剧烈波动,否则极易引动体内未清的邪力,前功尽弃。
“继续暗中护着,非生死攸关,不要插手她查探之事。”云青最终只下了这样的命令。他只能为她扫清最直接的物理威胁,至于她探寻真相路上可能遇到的其他危险——那些来自更高层、更隐蔽的恶意与阻碍——他需要在自己恢复更多之前,亲自去应对和清除。
“大人,”影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咱们的人发现,除了我们,似乎还有另一股力量,偶尔也会在阿洙姑娘附近出没,行迹更隐秘,目的不明。但暂时看来,似无恶意,更像是一种……观察。”
另一股力量?云青眉心微蹙。会是谁?晏姑娘?不太像,晏姑娘行事光明,且更关注他的伤势。二皇子那边?若是他们,恐怕早就动手了,不会只是观察。难道是……与当年影鳞族之事相关的其他势力?
“查清楚。”云青眼中寒光一闪,“务必弄清是敌是友。”
“是。”
影七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云青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胸口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体内那被石刻和药物勉强压制的邪力,也如蛰伏的毒蛇,伺机而动。但他心中所虑,远甚于身体之痛。
阿洙在陋室中蜷缩忍受饥寒的画面,她倔强地捶打衣物的单薄背影,她在昏暗巷中遇险时可能的惊惶……这些想象反复煎熬着他。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暗中保护,对她而言或许是一种侮辱。她想要的是独立,是强大,是亲手复仇的力量。可他能给的,在此时此地,却只有这沉默的、她或许根本不想要的守护。
阿洙,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望着虚无的黑暗,无声低语。等我再多恢复一分,等我查明当年更多的隐情,等我……至少能走到你面前,告诉你一部分真相,告诉你,你的仇人远不止我一个,而前方的路,比你想的更险。
在那之前,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恨我,也要好好活着。
夜风叩窗,烛火摇曳。听雨轩内,伤病缠身的执棋者,与漂泊于泥泞市井的复仇孤女,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各自的轨迹上,忍受着不同的煎熬,却又因未解的恩怨与未竟的追寻,被牢牢捆绑在同一场愈演愈烈的风暴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