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洙并未离开京城。
这座见证了她短暂安宁与骤然崩塌的煌煌帝都与她之间,似乎还缠绕着未断的丝线——兄长的血仇,族人的冤屈,以及那个如今躺在听雨轩内、可能手握部分真相的男人。一走了之,仇恨不会消散,疑惑永无解答。她要留下来,用她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方式去查。
然而,一个身无长物、且明显不愿与皇城司或任何旧识再有瓜葛的孤女,要在京城活下去,并非易事。
她典当了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旧物——母亲留下的一对素银丁香,换来些许铜钱,在西城最鱼龙混杂的“猫儿巷”尾,租下了一间低矮潮湿、仅能容身的陋室。四壁漏风,雨天渗水,但胜在偏僻不起眼,租金低廉。
最初的谋生,笨拙而艰辛。她试图去绣坊接些零活,可那双能感知水脉、操控潮汐的手,却对精细的女红针黹显得格外笨拙,绣出的花样呆板,常被管事嬷嬷嫌弃克扣工钱。她也曾去茶楼试图当个洗碗杂役,可那里人多眼杂,难免有曾经在“澄波雅舍”或皇城司附近见过她模糊侧影的人,她不敢久留。
最后,她在南城漕运码头附近,找到了一份浆洗衣物的活计。这里气味混杂,劳力苦重,多是粗悍的船工和贫苦妇人往来,无人会留意一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用粗布包头掩去大半面容的年轻女子。每日天不亮,她便要背着一大筐散发着汗腥与河水味的脏污衣物,到码头下游的浅滩处,寻一块平坦的石头,用木棒反复捶打搓洗。冰凉的河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和手上的裂口,带来刺骨的寒意与疼痛。换来的,不过是一日两餐勉强果腹的粗粝饼子,和几枚磨损的铜板。
食不果腹是常事。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最便宜的黑面馍馍就着凉水,便是一餐。偶尔洗衣时捡到船工不小心掉落的、被水泡烂的半个果脯,对她而言已是难得的甜意。营养不良加上旧伤未愈,她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身形愈发单薄,走在风中仿佛随时会被吹倒。
更大的威胁,来自周遭恶劣的环境。码头上多的是酗酒滋事、欺软怕硬的地痞无赖。阿洙虽尽力隐藏,但那偶尔抬头时露出的清冽眉眼与不同于寻常粗妇的沉静气质,还是引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那一日黄昏,她因多洗了几件衣物,回去得晚了些。穿过一条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窄巷时,三个浑身酒气的混混堵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一个人啊?天都快黑了,多不安全,哥哥们送你回去?”为首的三角眼汉子喷着酒气,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
阿洙心中一紧,抱紧装着干净衣物、此刻却显得毫无用处的竹筐,向后退去,背抵上了冰冷的砖墙。她调动体内微薄得可怜的潮汐之力,指尖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蓝芒,暗自戒备。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这点力量,对付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无异于螳臂当车。
“别怕嘛,陪哥几个玩玩……”另外两人□□着围拢上来,肮脏的手抓向她的肩膀和衣襟。
就在阿洙准备拼死一搏、哪怕暴露能力也在所不惜的瞬间,巷口阴影里,似乎有极轻微的风声掠过。
紧接着,“噗通”、“噗通”几声闷响。那三个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混混,竟毫无征兆地,同时眼睛翻白,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他们的脖颈或后心处,都多了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阿洙惊魂未定,紧紧攥着筐沿,目光锐利地扫向空无一人的巷口。那里只有晚风吹动破旧招幡的声响。
不是巧合。她立刻意识到。有人出手,快、准、狠,且不愿露面。
是……皇城司?影七?还是……他?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不愿承情的倔强,以及更深沉的疑虑。她没有去查看那几个混混的状况,只是深吸一口气,抱紧竹筐,快步低头离开了这条令人作呕的巷子。
类似的事情,后来还发生过几次。有时是试图偷抢她微薄工钱的小贼莫名其妙摔断了腿,有时是刻意刁难克扣她工钱的洗衣管事家里突然闹起“水患”,有时是她在码头听到一些关于当年“南边水患”或“特殊族群”的模糊流言时,总能有惊无险地避开可能的盘查与危险。
她渐渐确定,有一双,甚至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她,护着她,同时也可能……监视着她。
这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束缚,却也诡异地,在这危机四伏的底层挣扎中,提供了一丝脆弱的喘息之隙。她知道这庇护来自何方,这让她心中的恨意与抗拒更加复杂难言。她不要他的保护,她甚至痛恨这种如影随形的“关照”,这让她觉得自己依然是被掌控的、无法独立的棋子。可现实是,没有这暗中拂去的尘埃与荆棘,她或许早已被这吃人的市井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云青……你这是在赎罪吗?还是觉得,这样就能抵消些什么?她咬着干裂的嘴唇,将喉咙里翻涌的苦涩与恨意强行压下。她不需要这种施舍般的保护,她要的是真相,是力量,是亲手讨回公道的能力。
二、听雨轩内,灯下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