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宜白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韩玉嘴角的讥诮凝固,转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
玄悦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却在我一个极轻微的眼色下,强自放松。
我喉结滚动,压下那口呛人的茶水带来的不适,以及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默持续了数息,足够让公孙范等人脸上的忐忑逐渐转为不安。
终于,我缓缓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疲惫与权衡:“公孙小姐乃忠良之后,金枝玉叶,本王……岂敢轻慢。只是,本王已有正妻,且夫妻患难与共,情深义重,此事……”我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常规”的婉拒与协商轨道,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索价留出转圜余地。
然而,公孙范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不待我说完,便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属于旧时代贵族的骄傲与急切,打断道:“殿下!广韵乃臣兄嫡长女,血统尊贵,自幼便以宗妇之仪教养!我公孙氏虽遭劫难,然四世镇守辽东,功在社稷,门楣岂容轻辱?岂能为人侧室,与妾媵同列?”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没落贵族最后的、不容践踏的尊严感,“殿下乃当世雄主,武功赫赫,志在天下,正需广韵这般出身、才识之女子为配,方是门当户对,锦上添花!”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我,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推诿与掩饰,语速加快:“至于殿下现今那位王妃……”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我的反应,“老朽虽在北方,亦闻王妃勇武过人,曾助殿下建功。然,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识。老朽斗胆妄言,王妃既为殿下至亲(他巧妙地将‘母亲’这个禁忌词替换为更泛指的‘至亲’),更应深明大义,以殿下之江山为重,以殿下之前程为念!若能主动逊让,成全殿下与广韵这门当户对、有益大业之姻,方显贤德格局,亦是全了与殿下的一番……深厚情谊。”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抬高了公孙广韵和联姻的政治价值,又巧妙地将压力转移到了妇姽身上,暗示她若阻拦,便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更将我与妇姽那悖逆伦常却又无法割舍的关系,轻描淡写地包裹在“深厚情谊”之下,仿佛只是一段需要为更高利益让步的旧日情分。
我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这老家伙,不仅情报灵通,心思也缜密狠辣,直指要害。
他看准了我此刻急于破城的软肋,更看准了我与妇姽关系中的复杂与可能的脆弱之处。
现实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我发热的头脑迅速冷却。
是的,幽州必须尽快拿下。
桑弘必须死。
南线的溃败,不能再拖延。
与这些相比,一纸婚书,一个名分……在冰冷的政治天平上,似乎并非不可交易的筹码。
至于妇姽……我心中一痛,但那个在朝歌城外大营中为刘骁缝制冬衣的背影,此刻不合时宜地闪现,又带来一丝冰硬的刺痛与某种自暴自弃般的冷酷。
“罢了。”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炭火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公孙先生所言……不无道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公孙小姐既然有此心意,本王……亦不愿辜负。”
我转向玄悦,声音平淡无波:“取笔墨来。”
玄悦身体微微一震,看向我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但她终究是训练有素的侍卫长,嘴唇抿成一条线,无声地取来案上的笔墨与一张素笺。
公孙范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以金线绣着祥云纹路的红色绢帛,双手捧上:“殿下,此乃……此乃婚书草稿,请殿下过目。只需殿下署名用印,便是金石之盟!”
我接过那绢帛,触手微凉滑腻。
展开一看,文字骈四俪六,用词典雅,无非是“天作之合”、“永结秦晋”、“公孙氏女广韵,淑德贤良,宜配君子”云云,落款处留白,显然是早有预备。
我心中冷笑更甚,这公孙家,怕是早在流亡途中,便已盘算好了这一步。
没有再多看,我提起笔,蘸饱浓墨,在那留白处,悬腕写下“韩月”二字。
笔迹力透绢背,沉稳刚劲,不见一丝犹豫。
随即,又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摄政王小印,在名字下方,重重钤下。
鲜红的印泥,在明黄的绢帛上,在墨迹未干的名字旁,烙印下一个清晰的、象征着权力与承诺的印记。
我将婚书递还给公孙范。
他双手接过,如捧珍宝,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无误,才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藏。
然后,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对着我深深一揖,这一次,姿态更为恭敬,也带着一种达成交易后的松弛:“老朽代公孙一族,谢殿下厚恩!殿下既以诚相待,我公孙家必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明日午时三刻,”公孙范直起身,眼神锐利如鹰,“请殿下准时下令,全力攻城,吸引守军注意于正面及西南诸门。我公孙家旧部死士,将依计由密道潜入,直捣黄龙!幽州城,便是吾等献给殿下,亦是广韵献给殿下的第一份嫁妆!”
嫁妆?
我眉头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