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右侍郎孟兆祥负责守卫正阳门,他对儿子孟章明说,我乃国家大臣,国破,唯有一死。你虽然中了进士,但还不是朝廷官员,现在就逃走吧。孟章明说,人生大节,不外乎君与父,现在君已死,父又将死矣,我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孟兆祥战死后,孟章明收葬了父亲,他向其妻李氏告别说,我不忍父亲大人独死,现在也随他去了。李氏说,你死了,我也不独生。孟章明当即同意:太好了,只是你得先走一步。于是夫妇俩把家人尽数遣散出门,只留一婢,帮忙料理后事。李氏自缢后,孟章明在墙上写下“有侮吾夫妇尸者,我必为厉鬼杀之”,亦自缢。
兵部武库司郎中成德听说农民军入城的消息后,下定决心自杀殉国,但又不知圣上所在,遂径直往宫中而去。午门外,成德巧遇兵部尚书,也就是他以前的老首长张缙彦。成德以头撞张的胸口,大骂张:你们平时不听我的劝告,以致有今天!成德打探到崇祯已死的消息后,大哭归家。他母亲责问他:我以为你已经从先帝于地下了,为什么又跑回家?成德痛哭不语,杀妻及妹后自杀身死。
以现代人的目光再探讨这些人的死亡没有多大意义,但在我们的祖先看来,世界上原本有许多事情,比我们最宝贵的生命还要重要。一个王朝的确立总是伴随着无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开国功臣的鲜衣怒马,而一个王朝的终结,却往往需要更多的无辜者品尝苦果。天道无常,这样的改朝换代在中国历史上早已见惯不惊。
史家们简单地把它称为历史的插曲,殊不知,这种不经意的插曲里,饱含着多少悲愤、绝望和痛楚。
一边是悲壮地以身家性命殉君殉国,一边却是朝秦暮楚地急于投靠新朝,这是甲申年一再上演的人间悲喜剧。耐人寻味的是,投靠新朝的官员行列里,不乏过去的帝国要员,那些曾经占居高位、深受圣恩眷顾的重臣很少殉国,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的中低级官员和士大夫每有舍生取义之举。
据记载,崇祯十七年里先后换了五十位内阁大学士。这走马灯变幻的五十人中,任期最长、最受宠信的当数周延儒和魏藻德。周因欺君之罪被赐自尽,魏藻德则因不肯替崇祯分担与李自成议和的责任而著称。
昔年曹操率大军南下,欲一举**平江南,孙权手下的官员大多数认为曹操锐不可挡,不如早降。独有鲁肃认为,像自己做臣子的,投降了影响不大,照旧有官做,有车坐,干得好,还能得到升迁;但像孙权这种做主子的,即便投降,也没有出路。这个故事说明,在改朝换代的大变革之前,只要不顾忌儒家所倡导的从一而忠,做臣子的就不愁没有出路。就好比一家公司垮了,老板自然损失惨重,说不定真得跳楼也未可知,员工却没有多大干系,大不了另找一家公司而已。
李自成进京后,明朝高级官员们仿佛集体忘记了几天前还在向崇祯表示要忠心报国,如果贼兵至,则巷战而死。也忘记了他们侍奉多年的崇祯的尸体还没下葬,就迫不及待地向新政权抛媚眼了。在他们看来,大明的灭亡和李自成的兴起已成定势——有一个有趣的假设,倘若这些争降李自成的明朝官员预知李自成只能在北京待上短短的四十二天,四十二天后天下将由大清执掌,他们是否会为过于草率的投诚而追悔呢?
孔孟之书和程朱理学教导下成长起来的读书人,从小就被灌输了忠君的思想,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而现在,主上已死,臣子们该怎么办呢?不能说这些儒家教育没起到一丁点作用,前面我们已经述及的刘文炳、巩永固等人举家自杀的惨烈,就说明这种教育还是收到了一定效果。
但更多的臣子不可能选择自杀,一旦改朝换代臣子就集体自杀的话,要是遇到五代十国那样的乱世,做臣子的即便有十条命也不够用。只要有一些以忠烈自许的人自杀就足够了,一个腐朽的王朝在灭亡时还有这么些鲜活的生命——想想刘文炳的孩子们在烈火中的惨叫吧——为它送终,这个王朝也算极具哀荣了。
更多的臣子想要活下去,活下去也有两种选择,一是隐姓埋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地自食其力,永远告别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官宦生活;一是赶快忘记过去,与时俱进,效命新朝,继续从前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每一种选择似乎都有它的合理性,毕竟,人总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好。只是,那种过于露骨的功利主义和利欲熏心,不能不让后来的读史者如鲠在喉。
按大顺新政权的命令,故明高级官员们剥去官服,只着青衣小帽,于二十一日前往宫中朝见李自成。这支队伍由陈演、魏藻德等人带队。行至承天门前,官员们发现宫门紧闭,只好站在宫外等候。等了半天,宫里也没人传令让他们是进去还是离开。这些养尊处优多年的老爷们又累又饿,一个个也顾不得什么官仪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农民军有意辱之,整日不供饮食,有官员自嘲说:“肚虽饥饿,心甚安乐。”
官员们饿等了一天,李自成并没召见他们。其间,倒是发生了另一段插曲:中午时分,太监王德化在宫门外见到原兵部尚书张缙彦,指着张的鼻子大骂:“明朝江山,都是你和魏阁老坏了事!”骂毕,令随从给了张几记耳光。张没有还手,一声不吭地掉眼泪。至于被王德化连同张一起痛骂的魏阁老——即魏藻德——是何反应,史书没说,留给了后人足够的想象空间。
二十三日,众官囚服立于午门外,约有四千多人,遇到农民军,都强自欢笑作深揖。新政权的军师宋献策从宫门前经过,几个官员忙下跪问他:新主出朝否?宋献策厉声喝道:不杀你们这些人就算是便宜你们了,你们还嫌等久了吗?众官员惭愧止步。下午,李自成终于分批召见明朝官员了。首先进去的是魏藻德,李自成责问他:你深受崇祯恩宠,为什么不殉国?魏藻德的回答出人意表,他说:方求效用,哪敢死?——我正打算为您老人家效劳,哪里敢先死了呢?李自成和牛金星等人被他的厚颜逗得哈哈大笑。
比魏藻德更厚颜的人多的是。复社是崇祯初年影响甚巨的一个社会团体,这个团体吸收了当时数以千计的文化名人。但文化名人的道德水准并不见得和他们的名气一样响亮,这其中,表演最露骨的就数复社名士、庶吉士周钟。
牛金星看中了周钟的名气,要求他写文章为李自成新政权制造舆论。周钟在文章中一面吹捧李自成“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这个两个月前还被官府通缉、被称为流贼的农民领袖,在周钟看来,其文治武功已经超越了历代君王的典范——尧、舜、商汤和周武王;另一方面,他又批判两个月前他还叩头口称圣上的崇祯乃是独夫。他几番从停放崇祯棺材的地方经过,“挥鞭不顾”,正眼也不看一下。
另一位叫梁兆阳的官员主动向农民军捐款后,得到了觐见李自成的机会。觐见时,他的思路和周钟相似——即抑崇祯而捧自成。他称尸骨未寒的崇祯“刚愎自用,君臣血脉不通,以致万民涂炭”。至于李自成这个不修边幅的粗豪汉子,梁当众吹捧他“救民水火,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比周钟的吹捧又进了一步:周钟认为李自成和汤武是一个级别的圣君,梁兆阳则认为汤武和李自成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陕北农民李自成听到如此露骨的吹捧,到底是龙颜大悦还是心存疑惑,或者干脆就觉得这些面目丑恶的读书人把肉麻当有趣,史书没有记载。中国传统的史书总是喜欢把关注的笔墨放在所谓的大事要事上,对这种历史的细节,史家们没有记录的兴趣,虽然这样的细节更能入木三分地深入到历史与人性的内部。
几年前,牛金星为李自成引荐了一个奇人,这个奇人是个身高不满三尺的侏儒。侏儒一见面就向李自成预言:十八子,主神器——意指姓李的人将得到天下。李自成大喜,拜侏儒为军师。从此,此人成为李自成身边的主要谋臣。这便是宋献策。
现在,宋献策的预言成为了现实。甲申年春,李自成是离神器最近的人,他的几十万大军和多年的辛苦征战终于把他推向了权力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