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亲者痛仇者快的凌迟
很显然,在崇祯时代担任政府高级官员——尤其是那种负有独当一面重任的高级官员——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前面我们业已列举过崇祯朝非正常死亡的高级官员的名单,那一数字或许远远高于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时代。朱元璋时期,吏治甚严,高级官员常因一点小事掉脑袋。当时的官员每天下朝回家,总要痛饮一番,以庆祝又苟活一日。这事见诸史料,有点夸张。但崇祯朝的高级官员,虽然不至于如此夸张,却也常有朝不保夕之虞。
洪承畴在打定主意决定投降清朝之前,脑子里是否走马灯似的想起过他的同僚们的结局呢?比如熊廷弼,比如王化贞,比如杨镐,比如杨鹤,比如杨嗣昌——这是一个可以继续开列下去的非正常死亡的高级官员的名单,他们要么死于当权者制造的冤狱,要么死于崇祯的一纸诏书,要么死于事败后的畏罪自杀。
但是,与一代名将袁崇焕之死相比,上述官员的死已经算得上非常体面,非常人性化了。
说及袁崇焕冤死之前,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个血腥的词语:凌迟。古代中国的刑法,可谓集人类残酷之大成;而凌迟,是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者。所谓凌迟,民间通俗地称为“千刀万剐”。要言之,就是把受刑人绑在柱头上,再由刽子手用锋利的小刀,把受刑人身上的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割下来。至于这个倒霉的受刑人到底该挨多少刀,这要由有权决定他的命运的人发话。凌迟作为一种刑法,始于五代,那时一般是八刀到一百二十刀。到了朱明,这一数字升级到了一千刀到三千刀。血肉之躯要想承受一千刀甚至三千刀之后才死去,这需要刽子手的精准技术。显然,把死亡的过程拖延得如此漫长,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受刑者的极度痛苦来警告世人:若敢作奸犯科,这就是下场。
考诸史籍,历史上最有名的凌迟受刑者大概要数以下三人:
其一,明朝大太监刘瑾。刘瑾被判凌迟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天完成。第一天凌迟了三百五十七刀,第一刀从胸部开始,首先割下**。晚上,刘瑾被押回监舍,这个浑身是血,身上少了三百五十七片指甲大小肉片的家伙,居然还有心思喝两碗粥。第二天,凌迟继续进行。大约熬不住痛苦,刘瑾大声向围观人群揭发宫中丑事,监斩官只得令人用核桃堵住他的嘴。又剐了几十刀后,刘瑾气绝身亡。
其二,太平天国将领石达开。石达开在大渡河陷入绝境后,主动向清军投降,想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挽救数万部属的性命。可悲的是,他的部属仍遭到了大屠杀,他本人和几个重要将领被处以凌迟极刑。受刑时,石达开的部将吃痛不过,连连惨呼。原本一声不吭的石达开叹了口气说:怎么就不能忍受这片刻的痛苦呢?你想想要是我们把他们抓住,还不是同样处置!说罢,再不发一言,听任刽子手将他的肉一块块割掉。
其三,就是袁崇焕。那是公元1630年的事情。在明为崇祯三年,在后金为天聪四年。袁崇焕从逮下诏狱到绑赴刑场,其间长达九个月。这九个月的时间足以说明,崇祯一开始并不打算把这位久镇辽东的名将处死,更没想到要施以凌迟。最终,袁崇焕不仅被处死,而且还是处以极度惨烈的凌迟,这又说明,崇祯对袁崇焕的仇恨已达极点——仅仅消灭他的肉体已难消解这位寡恩君王的心头之恨,袁崇焕必须死得很痛苦很难看,崇祯才会稍稍释然。
霜风凄紧的农历八月,北京城的深秋一派肃杀,凌迟袁崇焕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多次遭受后金军队骚扰的北京吏民无不欢呼雀跃,在他们看来,袁崇焕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终于要遭到应有的惩罚了——袁崇焕是被加以勾结后金、阴谋叛逆的罪名被捕的。
袁崇焕受刑时表现如何,史料语焉不详。和他同时代的另一个叫郑鄤的人,也是被凌迟处死的,而关于郑鄤受刑,计六奇的《明季北略》留下了当时目击者的珍贵文字,因而我们不妨从郑鄤的情况来推测袁崇焕的受刑:
二十六日黎明,凌迟郑鄤的圣旨下达了,外面原来猜测的判决并不对。许曦那天很早就过来,一同往西市,也就是民间所称的甘石桥下的四牌楼。天色还早,四周尚无一人,只有一些地方上的工人在据地搭建,竖起一根有横枝丫的木头在东牌坊下。旧规,处斩在西而凌迟在东。篷里则坐着总宪、大理寺少卿等执行的官员。一会儿,行刑的刽子手每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筐来了,筐里装着铁钩和利刃之类的工具,他们拿出刀和钩,在砂石上磨起来。辰巳二刻,观者如山,房顶都坐满了人,声音嘈杂。郑鄤被押到南牌楼下,坐在一只大筐里,科头跣足,还在对身旁的一个童仆絮絮叨叨地交代后事。旁边观看的人说:都察院还没到,还要等一会儿才行刑。
稍顷,郑鄤从人群中被押进场,看到横木丫,还在好奇地问:这是干啥的?人声鼎沸中,有人宣读圣旨,最后一句的声音特别大,“照律应剐三千六百刀”,上百个刽子手一起高声应和,如同雷震,令人恐怖。炮响后,观者都踮起脚仰起头,好像一下子高了一尺多,拥挤之极,根本看不到行刑,也不知道是如何下刀的。那根有横丫的木头上,有指头大的绳子系在上面,一个人高踞其后,伸手从下面取来血淋淋的东西放到横丫上,众人仔细看时,发现是郑鄤的肝和肺,都不胜害怕。一会儿,绳子又放下来了,这一次挂上去的是郑鄤的人头。人头之后,挂上去的是郑鄤的身子,他的背还是全体,只是被一刀刀地割成了刺猬状。须叟,一个拿着小红旗的人向东边疾驰而过,据说是到宫中向皇帝汇报凌迟刀数的。
到中午,凌迟结束,天亦暗惨之极。回家途中,看到许多购买郑鄤的肉的人,听说是用来作治疮疖药的原料。——一个多年来富有才名的士大夫,竟然一刀刀地零割了给人用作治疮疖的药。二十年之文章气节、功名显宦,竟与参甘皮同奏肤功,亦大奇矣。
《明季北略》对袁崇焕受凌迟记载得较为简略,只记载了两个细节,却是两个令人感慨万千的细节。细节之一,袁崇焕被凌迟到“皮肉已尽”时,还没有断气,“心肺之间叫声不绝”。细节之二,“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噉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也就是说,这位在辽东为大明王朝呕心沥血的国之干城,最终的结局是被他所保卫的同胞一人一口吃掉了。
如果说刘瑾受凌迟纯属作恶多端的报应,郑鄤也算是事出有因,而石达开造反的确对清廷威胁无比的话,那么袁崇焕的受凌迟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冤案。
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另一说广西藤县人,可能因为生得黑瘦矮小,崇祯曾亲切地称他“袁蛮子”。就像明朝的大多数官员一样,袁崇焕也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同年被授福建邵武知县。万历四十七年之前一年,努尔哈赤发表七大恨宣布与明朝誓不两立,它像一座城市的地标,乃是晚明的标志性事件:对袁崇焕来讲,它意味着这位固执自负的南方人,即便身处远离辽东数千公里外的福建做地方官,却依然在处理钱粮与诉讼之余,对辽东边事无限关注。《明史》称袁崇焕“为人慷慨富胆略,好谈兵……以边才自许”。在偏僻的、远离首都的邵武,他每遇退伍老兵,一定要拉上人家谈谈边塞之事。由于御史侯恂的举荐,知县袁崇焕被破格提拔为兵部职方主事——相当于国防部里掌管疆域图籍等情报的处长。
袁崇焕和熊廷弼都是以进士出身而后接触兵事,他们的个性也有颇多相似之处——对朝廷和君主同样忠心耿耿,也同样极其自负刚烈。如果要找出他们之间的不同,那就是袁的个性比熊还要咄咄逼人。两人的最终结局都是悲剧,袁崇焕的结局尤其是大悲剧,这和他们所处的时代虽然不无关系,但究其实质,他们自身的性格因素也要占很大比重。
有两个关于袁崇焕的细节,可以看出他的处世方式:第一个细节是,天启二年,刚被提拔为兵部职方主事不久,恰好遇到广宁战役中明军大败,朝廷商议派人守卫山海关。袁崇焕得知此事后,单骑前往山海关明查暗访。由于没给兵部首长请假,部里竟不知道这位主事上哪里去了,家里人当然也不知道。过了段时间,袁主事回来向首长表示:给我军马钱粮,我足以守卫此关。第二个细节是努尔哈赤去世时,身为宁远前线最高指挥官的袁崇焕不经朝廷授权,自作主张派人前往吊唁。虽然究其实质,是想借吊唁之机刺探敌情,但后金毕竟是大明多年来的强硬敌对者,没有朝廷的命令而擅自与之互通往来,此乃大忌。
这两个细节可以看出,袁崇焕是一个优秀的实干家,一个行动主义者。这个行动主义者富于理想和**,却往往为了理想而置游戏规则于不顾。作为体制内的高级官员,他喜欢独行专断,机杼自出。凭借他的才华和一腔报国**,他也的确干出了一番成效。但他并不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而他的主子崇祯,恰好同样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两个刚愎自用的人成为上下级,当外在形势紧张时,他们或许可能有蜜月。然而蜜月注定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互相的猜忌一定会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潜滋暗长。这种潜滋暗长的猜忌注定有一天会酿出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悲剧。
事实正是如此。前面我们说,决定明朝与后金生存还是毁灭的战争有三场半,三场即前文已述及的萨尔浒、沈辽和松山三战,至于半场,即指由袁崇焕指挥的宁远之战。三大战役均以后金(清)的大获全胜告终,而宁远战役则是明朝取胜。只是,宁远战役之所以只能算是半场,乃是明军并没能趁此大好时机,进一步扩大战果。
宁远之战发生于1626年。之前,袁崇焕在辽东经略王在晋手下任职。王在晋提出要在山海关外八里铺筑重关,执行所谓“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的战略计划。袁崇焕力谏不可,主张坚守关外宁远,保卫关内。袁崇焕的意见受到了时任兵部尚书孙承宗的认可,孙亲自出任督师,命袁驻守宁远,王在晋被调往南京。细数晚明杰出人物,孙承宗无论如何也要算一个。由于有了孙承宗的支持,袁崇焕坚守宁远的方略得到朝廷认可,宁远城本身的防务也得到了加强。
就在宁远之战前夕,由于阉党的忌恨,孙承宗被以一个体面的方式解除了职务,优旨回籍养病。接替他的是一个叫高第的官僚。高第断言关外不可守,强令诸将统统从关外撤退到关内。作为高第部属,袁崇焕据理力争,但力争没有结果。这一回,没有上次和王在晋力争时那样能幸运地得到朝廷要员的支持。最后,袁崇焕只得表示:我是宁前道,在此当官,就在此死,我坚决不撤。当同僚们都奉高第之命撤回关内后,孤城宁远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座孤岛——对努尔哈赤来说,它更像一枚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1626年早春,宁远之战爆发了。当是时,后金军有十三万之众,宁远城的明军则不足两万。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多重的,军队的多寡只是因素之一。尽管我们不能说意志决定一切,但许多时候,人的意志,尤其是主将的意志的确能对胜负起到关键作用。西谚说,由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群绵羊,能够打败由一头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显然,蛮子袁崇焕就是一头意气风发的狮子,他剽悍的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宁远之战。
战前,袁崇焕聚众誓师,他拔出佩刀刺破手臂写下血书,表示决心与宁远城共存亡。得到后金发动进攻的警报后,袁崇焕和几个幕僚,以及朝鲜使者韩瑗一同登上城楼,气定神闲地迎战。他先令守城将士偃旗息鼓以待,等到后金兵进入射程后,一声令下,城上的红夷大炮发出惊天巨响。
依凭坚定的意志和令人胆寒的红夷大炮,尽管后金军队一次次如同海浪般地扑上来,小小的宁远城却像一只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后金军队的多次冲锋都被击溃。身经百战的努尔哈赤大为恼怒,他不相信宁远这个弹丸之地能够阻挡自己的十万铁骑,亲往前线督战。然而,宁远城注定是努尔哈赤的滑铁卢,他此生的一次次胜利在这一天走到了尽头:后金军的冲锋又一次被击退。如果说努尔哈赤是一柄锋利的剑,那么袁崇焕就是包容和遮蔽剑的鞘。对努尔哈赤来说,最不幸的事发生了:他在指挥攻城时被红夷大炮的流弹击中,身负重伤。皮肉之伤还不算最重,对一生心高气傲,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而言,宁远之败给他带来的更大打击是精神上的挫败感。几个月后,努尔哈赤郁郁而终。接替他的,是八子皇太极。
原本已决定放弃的孤城宁远,竟然取得了一次大捷,这是明朝的一个意外惊喜,相当于捡垃圾的乞丐原本只想捡几片废纸,却意外地发现废纸中藏着一大叠钞票。宁远告捷的消息传到北京,再一次暴露了这个政权的腐朽和当权者的无耻——按规矩,取得如此大捷,朝廷要奖赏有功之臣,以便彰显朝廷恩义。稍有常识的人都应该明白,功劳最大,从而奖赏最丰的人也理应首推袁崇焕,其次是和他一同坚守宁远的前线将士。但官场的举动往往有悖于常识,因为官场本身就不属于常识所能解释的另一个系统,它有自己古怪深奥的潜规则。
天启下旨说,宁远之战屡挫敌军,并打伤其头目,此乃七八年来绝无仅有。论功行赏,袁崇焕提升为辽东巡抚,另赏银四十两,纻丝三匹。奇怪的是,与此战毫不相干者却得到奖赏最多:首辅顾秉谦晋光禄大夫、太保;次辅丁绍轼和冯铨各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改户部尚书,晋武英殿大学士。最荒唐的是,阉党领袖魏忠贤被认为是此战运筹帷幄的幕后指挥者,被加恩三等,荫其弟及侄一人任锦衣卫都指挥。
更离谱的是接下来的宁锦之战。皇太极即位后,加紧对辽东用兵。这一回,他先攻打锦州,但锦州久攻不下,只好又回兵攻打袁崇焕防守的宁远。宁远是块硬骨头,双方均有一批高级将领负伤。二十余天后,清军无功而返。宁锦保卫战的胜利,再一次给朝廷大佬们带来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但这一次袁崇焕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升迁,反而被人抓住把柄,不得不辞职回家——宁锦守卫战时,袁崇焕亲自坚守最重要的核心堡垒宁远,没有派兵营救锦州。这原本是他作为辽东主帅的战略筹划,然而早就对他不满的阉党却以他没有及时派兵援锦为由,再加上他曾经派人借为努尔哈赤吊唁之名到后金刺探情报,这些都成为他的罪名。尽管他为了保住自身地位,也曾在辽东为魏忠贤建生祠,却仍然不能得到阉党的“谅解”,袁崇焕只好向朝廷提请病退。
当袁崇焕在军营里黯然神伤地向朝廷写病退报告时,与宁锦保卫战毫不相干的众多官员或升官或得到赏赐,连魏忠贤的孙子也被封为伯爵。兵部尚书霍维华为袁崇焕鸣不平,向天启提出把自己的赏赐让给袁崇焕,这当然只能是发发牢骚,于事无补。
尽管历史不容假设,但有时候我们仍然未免浮想联翩,在给出一个事实上并不曾发生的假设条件后,再推测历史或许可能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新面目。比如说,假设天启享国不是那么短暂,不是二十多岁就急急忙忙辞世,而是一直活到六十岁。那么,魏忠贤和他的阉党就有可能把持大明朝政长达半个世纪,而作为阉党深恶痛绝的人物之一,只要阉党一日不倒,袁崇焕就一日无东山再起之机。这样,辞官归家的袁崇焕很可能从此远离官场,远离晚明政治旋涡,在老家广东灿烂的阳光下,做一个受人尊敬的致仕官员,过着诗酒相随的平淡却幸福的生活。当然,就既不会有后来名著青史的轰轰烈烈的英雄伟业,也不会有后来惨无人道的千刀万剐。
然而历史没有给出这种假设条件。身体健壮的天启在位才几年工夫,就被夜以继日的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二十多岁便一命呜呼。崇祯被推上了历史舞台,成为这个四面楚歌的大帝国的所有者和经营者。与乃兄的不问政事迥异,崇祯过度热爱政治。他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姿态接过亡兄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时,面对的却是一个烂摊子。
解决来自东北边境的威胁,是崇祯必须解决的最重要问题之一。这样,曾经在辽东干得风生水起的袁崇焕进入了崇祯的视野,再一次面临历史的机遇。当魏忠贤集团这个长在帝国身上的恶瘤刚刚被清除,还远在家乡的袁崇焕一下子成了抢手货——几个月前朝廷的高级官员们还对他不闻不问,现在一窝蜂地争着向求贤若渴的崇祯大力举荐。对此,《明史》用了这样几个字:廷臣争请召崇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