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那井水,没有多少痛苦。
身体衰竭得极其迅速,我来不及喊出不甘心就死了,心中是巨大的恐慌、恨、还有不安。
我看到胸前发黑的血迹和摇晃的树影,因为父亲正抱着我的身体奔跑,模糊的视野里他的身体也带血,他流泪咳嗽着,我也流泪抓着他的衣襟。
大约因为我们在世上并非一无所有的人,所以死得既痛苦又绝望。
可狛治从此一无所有了,为何也将体会到同样的痛苦与绝望呢?
此生见不到狛治了,或许来生也无法。
我们的最后,竟然是如此突兀又痛苦的分别……
十六岁的我,在父亲的怀里咽了气。
不知多久过去,我感到自己又出现在空中,地上躺着熟悉的惨白尸体,本该绝望的痛苦心情竟然很诡异的不复存在,仿佛从此在尘世间不该有任何的留恋,一切都可以放下。
一道淡淡的光始终指引着某个方位,我听到有声音说,那是转世的地方。
原来这世界真的有灵魂和来世。
我感知到父亲。父亲也没能活着……明明人世间才是幸福的世界,我们此刻却都心平气和了。
他问,恋雪,你要去那边吗?
我说,您不去吗?
“果然还是放心不下狛治啊。”
我听到他那样说。
我和父亲的灵魂似乎都无用地留存于世,两具尸首隔得很近,我们能互相感知彼此,却看不见,也无法离开。
又有声音道:
——灵魂依附身体存在,身体腐坏后,灵魂也会消失,所以要抓紧投胎。
我问,若是有牵挂的人呢?
——有牵挂之人又另当别论。如果在尘世间仍有放不下的锚点,自然可以盘旋于他的身边。
那个虚妄的声音给与了模糊的回答。
夕阳沉下,狛治回来了。
亡魂本不该有牵挂,死去的那一刻我的所有执念都已经消散殆尽,可重新见到狛治的那一刻,我的不甘与悲伤又随着时间流动起来。
我远远见他脸上带着沉静满足的微笑,狛治啊,尽孝的狛治,安稳的狛治,温柔的狛治。他低头看手中提着的祭拜用的礼器,想必在坟地与伯父诉说许多许多。
可报丧的邻里站在门口,我不忍心他听到那样的噩耗,飘过去,试图捂住他的双耳。
如果可以,多希望你不用经历这一切。
狛治还什么都没听说,莫名其妙却悲伤起来,眼里流露出巨大的不安,脊背也绷紧。
亡魂的阻拦没有半点作用,他还是听闻死讯,甚至没有怀疑,已经先一步预感到这种不安。
狛治穿过我,跌跌撞撞奔向我与父亲的尸身。
很惭愧的,我们的死状都称不上体面,五官紧绷身体也蜷缩,是死后有人整理了遗容,我庆幸狛治掀开白布看到的是相对安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