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我知。”望着宫女们扶着万贞儿慢慢走去,皇太子难掩焦虑,对覃昌说,“我需禀报太后。”
“殿下勿忧,臣即刻便去,太后自会宣太医院医士前来。太子殿下先进去吧,这外面寒冷。”
当日师傅正好是李贤,下课后他问皇太子道:“平日太子殿下甚为专心,今日依臣看来,殿下似乎心不在焉,何也?”
“只因自幼陪伴我的宫女万贞儿生病,心中有些牵挂。”太子老实作答。
“臣有听闻昨日殿下宫女只身飞马往郕王府,便是此人?”
“正是,也正因于此,感上风寒。”
“一介宫女如此看重情义,难得!难得!那殿下早些回宫看看吧。”皇太子点点头,转身便走。
“殿下昨日为汪妃向圣上求情也为大德至善之举。”李贤又在他身后说。
孙太后命张太医来看万贞儿,其病确因风寒所起,开了药方,叫宫中宦官往宫中药房配制,并嘱咐卧床休息。皇太子一回来,便对照料万贞儿的宫女们说:“这里不需这许多人,你们退出去吧。”
这些宫女只得先退出。太子搬了张圈椅,便坐在万贞儿榻旁。此时万贞儿觉得头沉甸甸的,浑身发冷,裹着厚被子倒在榻上。但熬药、拭身、更衣,这太子哪里会做,万贞儿只好不时请太子唤门外宫女再进来。但为哄得太子自觉亲自有做事情,万贞儿吩咐宫女在榻前杌上摆一只泡好茶的五彩茶壶及小茶杯。在半睡半醒之间,有时唤太子为她斟杯茶饮。
皇太子趁万贞儿饮茶时抱怨道:“昨日你策马受寒。自郕王府出来,我要你同我一同乘舆车回宫,你又不肯。”
“多年前,我确是有曾抱你一同乘车,但那时你还年幼。如今你已长大,我一宫女再与你一同乘车,便是逾越身份了。”
“若我封你为母后便是不为逾越了吧。”
万贞儿虽是头眩目赤,听他胡言也觉好笑:“母后是天生的,哪有封的?”
“那就改封太子妃还不可以?”
“那更是胡说了,你才多大年纪便有太子妃,等你长大了,贞儿早老了,别胡想了,以后我会小心就是了。”
傍晚,覃昌陪太后来坐了片刻,太后也有嘱咐一番。晚上,宫女们喂万贞儿喝了些粥,万贞儿半坐起来,看着宫女们侍候皇太子吃饭,宫女们想给他沐浴,他又执意不肯,万贞儿也没力气说他,只得让宫女为他洗面,洗过手脚罢了。万贞儿又吩咐宫女及覃昌将次日往文华殿所着服装衣衫及书籍等各自备好后,服侍太子早些睡下,并告诉太子,明早自己会起来招呼他起身。
夕阳西照,乾清门琉璃影壁流光溢彩。乾清宫西侧,有间南向的宫殿名为雍肃殿,是英宗的起居室。雍肃殿面阔三间,大门在明间,门前肃立着英宗随身宦官。进门主殿设有大红雕漆御座,后室三间,内部陈设雍容华贵,又不失舒适。
英宗及皇太子之母周贵妃梳背榻上分坐左右。一位三、四岁男孩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他是皇太子的同母弟弟朱见泽,见泽生得同哥哥见深相似,但多了几分英武气。他在英宗被囚时出世于南宫,与哥哥见到父母拘谨不同,见泽与父母很是亲近,举止自如。此时,朱见泽双手捧着一只鲜美粉嫩的大桃子送到英宗面前说:“爹爹用。”
英宗笑容可掬地问道:“为何朕用?”
朱见泽聪明乖巧地回道:“寿桃长寿。”
英宗大笑,接过桃子,在旁的周贵妃亦喜形于色。
英宗对周贵妃说:“此儿聪明过人,可造之才。”
“妾闻朝中有人议论,皇太子曾被废,将来即位恐对大明不吉利。”周贵妃抚摸着朱见泽的脸颊说,“陛下不觉见泽更适继承大统?”
英宗沉思了一会回道:“朕确有阅及外朝大臣奏章,议论此事。但皇储乃一国之本大事,不可轻易言变,他们兄弟都尚年幼,此事观其言行再议。”
在平民之家,一家人欢聚一堂是日常情景。但在皇家,此时英宗、周贵妃、朱见泽这种其乐融融景象,却是甚少见到。
皇帝嫔妃众多,因王朝无不以血脉为系,万代传承,皇帝子孙繁衍乃国家之本,源源不绝,是国运昌盛标志。多纳嫔妃,是为皇帝子嗣繁茂。多生子女,乃皇帝对国家履行责任。明朝皇子公主出生后不久,通常有奶妈、宫女专门照顾,皇子少幼便被封藩王,封地位于国家各地,方及成年便要就藩,皇子一旦就藩,便意味同亲生父母今生无得相见。即便母亲再思念儿子,也是空断肠而已。公主也是如此,成年一旦出嫁,便不得回紫禁城看望父母。而平民之家儿子侍奉父母天年,女儿可随意回娘家走动。就人间情感厚薄而言,同为夫妻子女之间,平民之家比起皇帝之家,竟是天上地下。
自古皇帝家庭生活,可谓情薄如纸。而由于英宗八年的囚禁生涯,却使得他与一众嫔妃子女之间意外地亲密起来。景泰元年,经过一年塞外被俘生活之后被瓦剌人送回北京囚入南宫时,他发现原在紫禁城后宫的皇后、嫔妃,除了长子朱见深之外的所有皇子、公主也同时被送入南宫。其中有皇后钱氏、皇太子生母宠妃周氏、宠妃刘敬妃、万宸妃、高淑妃、王惠妃、韦德妃、魏德妃、高淑妃、杨安妃、樊顺妃等,皇子公主有:王惠妃所生六月大朱见淳、万宸妃所生一岁朱见湜、两岁朱见潾、韦德妃所生两岁嘉善公主、魏德妃所生两岁淳安公主、周妃所生四岁重庆公主、杨安妃所生六岁崇德公主。
雕栏玉砌,汉宫秋月,不堪回首。夜晚面对着一轮明月,擅抚琴的英宗除了弹奏几支古曲,略略解去这心中忧愁之外,也唯有日夜陪伴身旁的嫔妃们慰藉他的心灵。每日南宫饮食,皆由宫外自一小窗送入,餐食粗淡,分量未足,一众嫔妃皆以英宗为先,皇后钱氏等日夜做些女红,暗自托人送出宫为他换些食物。
日复一日,英宗同嫔妃子女们之间关系,不再如同以往那般淡漠,却更似普通平民之家般亲密。八年间,在小小南宫内,英宗亲历了新诞儿女时为人父亲的喜悦,也为在他面前早殇儿女感到切肤之痛。
景泰二年,高淑妃为他诞下朱见澍,万宸妃为他诞下朱见治。而同年,朱见治同母哥哥,年仅两岁的朱见湜却因病薨逝。景泰四年,万宸妃又为他诞下广德公主,同年,周妃为他诞下朱见泽。景泰五年,高淑妃为他诞下隆庆公主。景泰六年,魏德妃为他诞下宜兴公主,万宸妃为他诞下朱见浚。八年中,那些年幼不知愁滋味的皇子、公主们,每日厮混在一起玩耍,在英宗身边穿梭往返,令落魄的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其中宸妃长子朱见潾,与周妃所生朱见泽令英宗尤为喜爱。见潾母亲宸妃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尤其擅于安慰失意的英宗。见潾是英宗次子,仅比长子朱见深小一岁,他在父亲的身边一天天长大。见潾像他母亲,自小彬彬有礼,见潾在南宫之内帮忙照顾一众弟妹,颇有哥哥风范。
而朱见泽诞于景泰六年四月十六晨,他出生时,英宗望见窗外霞光万缕,旭日东升,不觉之中,随着见泽的出生,原本颓丧的英宗,心中又燃起有朝一日重返皇宫的希望。他对见泽有种特别的情感,常常在南宫亲自抱着他玩耍。一众嫔妃见英宗有了兴致,对见泽也是格外关爱有加。
囚禁生涯,未改变英宗心胸狭隘,仇雠必报的个性。不过八年同一众嫔妃子女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使其不仅对嫔妃们产生了亲切情感,也对一众皇子公主生出疼爱之心。英宗对子女的疼爱之情,偏偏却对皇太子朱见深例外。英宗亲征瓦剌时,朱见深年仅一岁多,夺门之变后再次相见时,朱见深已然十岁。复他太子位并非出于内心喜爱,只因他是长子,且因当初他是被母亲亲自立为皇太子。虽然朱见深是皇太子,但英宗在其一众子女中,反倒同他最为生疏,情分最浅。朱见深太子位确如万贞儿所断言:并非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