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覃昌语落,太子便打断他道:“即使美若仙人,若非我心中所愿,不知此事有无得延缓?”
“一旦礼部按例提出,又得皇上及太后首肯,一切便要照章而行,历代皆是如此,无得延迟更改。”
太子垂头丧气地连连摇头:“看来,还是平民百姓之家自在了,虽有媒妁之言,但至少还有个选择。而我身为太子,貌似身份无比尊贵,迎娶何人,何时迎娶,丝毫无得把持。”
覃昌面露严肃地说:“平民家婚姻事,为小家也;殿下身为皇储,身荷国家,婚姻乃国家大事,为国,非为己也!”
覃昌之言,令太子无话可说。平时若有心事,有万贞儿在旁,可尽情倾诉,唯有这太子妃事涉及她,太子便不愿多言,藏在心中闷闷不乐。最为了解太子心境的万贞儿心知太子为何不乐,但此事自己也想不清楚,不知如何开导是好。天顺六年上半年,太子同万贞儿白天皆似有心事,不似往日那般欢快。而反倒夜间熄灯就寝之后,那床笫之间,两人加倍亲昵,缠绵悱恻,紧紧相拥,唯恐来日分离,只恨不得融为一体方休。二人心境,唯有以无奈二字形容。但是太子婚事却因意外而被拖延下来。
七月盛夏,当司礼监正准备将选入宫三名秀女送往仁寿宫给孙太后过目,由太后亲定三人之中谁为正妃时,孙太后却身体有恙。初以为因苦夏所致不思饮食、身倦体怠。服用太医所开清热汤药后,至多是时好时坏,未见起色。万贞儿心中十分不安,每日一早陪皇太子往文华殿后,便不再在那里等候太子,而是转身往孙太后仁寿宫,若太后精神尚好便侍候起身梳洗,摆上些太后平素喜欢的饮食,希望太后能用些。若太后精神不济,也为她在榻上洗面漱口,再服侍她睡下。万贞儿便坐在床边,太后醒来时便陪她说说话,告太后近来宫内外有何大事,太后随便听听,也不似以往那般有兴致。太后身旁近侍宫女皆知孙太后同贞儿最亲近,有她贴身照拂时,其他人便在外听命。中午时分,对母亲至为孝顺的英宗下朝必来探望请安,在英宗到来之前,万贞儿便赶回文华殿接太子回东宫,午后便会再到仁寿宫孙太后寝宫处,直至晚间太后入睡方回东宫。
太后有恙,英宗十分焦急,日日殷勤探望、不时训斥太医无用之余,却是无计可施。
到了八月,太后情形日差一日,已是终日卧床不起。那日午后,安顿好太子后的万贞儿赶回仁寿宫,窗外骄阳,太后寝宫内显得较暗,太后还在昏睡之中,外面除了偶尔宫前树上蝉鸣阵阵及十几只觅食麻雀的叫声,其他不见声响。万贞儿守在榻前有一针没一针的做着手中女工,做着做着,不觉情感锁链将她带回多年之前,她还在幼年之时……那时每日午后略作小憩之后,太后不时会说:“贞儿,带你往宫后苑走走。”
之后便是一班人前呼后拥,前往毗邻坤宁宫的宫后苑。太后喜花,常将花园中各式花卉一一指给贞儿知晓,万贞儿长大后,也喜花卉,便是自小受太后熏陶而来。这群人里她是唯一幼女,被太后用心打扮过,就如同一枝花朵。太后总是牵着她的手,被太后那只温暖、柔软的手握住的感觉,多年之后皆不忘怀。
万贞儿后来明白,这普天下女子,皆有母性之心。到她成年后,太后时常差遣她出宫采办物件,当行走于市井之间,凡见到寻常人家幼儿幼女长得可人的,自己便不由得停下来,逗他们说笑一番才走。当年,太后出于良善之心救她之后,太后身边多了她这个天真烂漫、蹦蹦跳跳的幼女,使寂寥生活之中凭空多了几分光彩。记得那一日先帝宣宗来坤宁宫,还是皇后的孙太后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宣宗说:陛下可知,莫道贞儿小小人儿,自她到来,竟是给这偌大的坤宁宫添了不少人气!宣宗听后笑容满面,声音洪亮,连说三声:好!好!好!再往后接触日渐长久,那份亲密情感便渐渐生出。万贞儿心中不觉记起,一次也是在宫后苑,春色明媚,繁花将苑中点缀好似锦缎一般,她淘气跑得快,竟迷失在迂回的假山怪石之间,太后在后担心她爬上假山摔倒,大声呼叫:“贞儿……贞儿……”那声若银铃的呼唤声仿佛就在耳畔……
“贞儿,贞儿……”万贞儿忽然听到太后呼唤声,与当年呼唤她的声音相互交织,猛地将她从幼年那时带了回来,万贞儿连忙站起趋前。
太后睁开眼,吩咐道:“扶我坐起来。”
万贞儿小心扶太后坐起身,并将两只金凤绣枕垫在太后背后。随后面对太后,侧身半坐在榻边,右手拾起一只执扇,为太后轻摇。
“太后可觉得好些?”
孙太后微微颔首,有些憔悴的脸上甚至露出久违的笑容:“贞儿,这些日子我精神恍惚倦怠,今日忽觉十分清醒有神,仿佛大梦方醒,想同你说说话。”
“太后得天下人爱戴,今日起想必玉体将日渐安康,此乃国家福气。”
万贞儿忽见太后精神有起色,终于略微放心少许。她道出话语,貌似官样,却句句发自内心。
太后微微露出笑容说:“希望如此。这些天在这半睡半醒之间,心中将这一生亲历重温一回。我已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此前对于所经之事,已若浮云掠过,未曾有心过多回想,不料此次病倒,反而往事联翩。”
轻松些的万贞儿也露出笑容道:“说来奇怪,方才贞儿坐在一旁,忽然身子好似回到许多年前在坤宁宫时,那时先帝还在。太后时常带我去宫后苑玩耍,怕我乱走,还牵着贞儿的手。一次我在宫后苑假山中迷失,太后在后面呼唤,正当贞儿听到时,恰好太后刚才醒来唤我贞儿,两者交织,我竟一时未能分出是此时,还是彼时呢!”
看见亲切笑容再次浮上太后的脸颊,万贞儿继续说道:“贞儿以为,若有往事回首,却也是好的。因太后一生经历璀璨辉煌,得先帝珍爱,贵为正宫皇后,万民之上,太后同先帝如同日月交相辉映。太后夫君为皇帝,亲生子为皇帝,亲生孙儿又为将来大明皇帝。太后对外母仪天下,乃举国女子楷模;又身为内廷之首,为宫内一众嫔妃所拥戴。还曾在土木堡之变后,国家面临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为大明建立功勋。太后光辉,惠及左右,贞儿有幸,都不知沾了多大荣耀。”
“不错,我一生享尽人间荣耀,同历代皇后相较,也算得上天多有关照。但有些话语,世间我也是只得讲与贞儿你一人听,即使皇上、太子、兄长面前也是半句讲不得的。我十岁进宫,同先君在宫中可谓青梅竹马,先君待我好,世人皆知。但是,先君不是还有景泰之母吴氏吗?甚至临驾崩前,也不忘将她托付给生身母亲张太后。此外,他还有那一众嫔妃。施人以爱,安得了无限度,这许多人待他施与,留得与我,还得几何?若愿一人专得夫君之爱,那只有是民间才有,皇家断乎无!贞儿,我与你虽为主仆,但皆为女人,我之言,有无道理?”
孙太后不知她这一席话语,却正点到万贞儿心事。旧年与太子暗结情愫,今年英宗便下诏为太子选秀,现在秀女已然进宫,得太后首肯,太子便要成婚。有了太子妃,太子能否对己一如旧时?今时每夜二人那卿卿我我,到时又将如何?太后见万贞儿思绪飘忽,便说:“我知这些话语,贞儿你无法回我,出口便是对皇家大不敬,只是这些话讲出来,这心中方才舒畅。”
“得太后信任,贞儿幸莫大焉。”
孙太后自顾讲下去:“至于你说到土木堡之变,瓦剌进逼北京时,难道我真的那般镇定无惧,未曾动过逃跑之念?其实当时不过是皇上身陷敌营,我居于皇太后之位,一时间成为一国之首,我不为国决断,无人能做得而已。至于后来抱定殉国之心,率后宫一众嫔妃往奉先殿,那是无奈。贞儿你想,逃不能逃,万一城破,难道任由一班嫔妃女子受乱兵凌辱?同你一样,其实我本是普通女子,那些国家治理大事,同我们女人本不相干。女人向往之事,无非是嫁个好郎君,长相厮守,柴米不愁,子女环绕。但命运却使我成为皇后、皇太后,危难时,更将我置于为大明拿策定计之举国之首,我承受之责,太超乎于我心目之中女子所应分。”
听到太后这般说法,万贞儿惊异万分。见万贞儿屏息静听的样子,太后继续说道:“我十岁进宫,十六岁嫁与先帝,三十六岁时先帝驾崩。今年我六十三岁,已是守寡近三十载。你四岁来我身边,这许多年,贞儿你计一下,我得以出宫次数,恐怕屈指可数。其余无数个日日夜夜,便困于这内廷方圆数里之间。每次你出宫回来,同我讲述市井发生之事,我皆听得十分有趣,恨不得亲身同你一道出去行走。我虽人世之间风光无限地走了一遭,但见不得想见到之风物、穿不上想穿着之衣衫、望不到想观望之风景、侍不了想侍奉之父母……我敢出此言:世间人乃至后世人,将帝王家皇后嫔妃生活,描绘得那般天上人间、如画如诗、情深绵绵,其实皆为误解。”
这些话出自曾得宣宗宠爱,一生尽享荣华的孙太后之口,是否出自真心?试想,青春少女,一朝进宫,便无得与亲人相见,无得出宫,除了皇上偶然前来之外,终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无夫君要照拂,亦无家庭需关切,那人生多姿多彩之处,这些青春女子能享受到多少?
此时那群觅食麻雀中有几只大胆的,停在太后寝宫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听见麻雀叫声,太后问万贞儿道:“贞儿曾记否,当你七岁那年,宫中有中官送来一只白眉画眉?”
万贞儿连忙答道:“记得、记得,鸟儿甚是招人喜爱,挂着宫廊处,贞儿日日踩在矮杌上观看,并逗它鸣叫,直至一日,太后带我往宫后苑将它放生。”
“记得鸟笼何等式样?”
“内廷能工巧匠以金丝编织而成,其中又镶嵌各式掸国宝石,可谓金碧辉煌。”
“饮食如何?”
“食得精巧、同皇家共饮玉泉山泉水。”
“这白眉画眉便是好比内廷皇族女子,身心不得自行支配,纵然雕栏玉砌,锦衣玉食,也不过空得个寂寥二字。若这寂寥伴你于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此生再活得尊贵,又有何用?而那窗前麻雀,虽风餐露宿,终日为食奔波,但那辽阔天空,却任其飞跃。我听闻皇家征入宫秀女诏谕所到之处,那民间有适龄女儿之家的,便如惊弓之鸟,宁将女儿草率许配他人,也不愿被选进宫。天下为人父母,谁愿女儿作那笼中鸟儿。那只白眉鸟儿之鸣叫于我等听来,或许百啭千声,声声悦耳;在彼等鸟儿同类听来,那便是如泣如诉,声声凄凉。虽不同类,但我不忍它同我同命,故带你一同放生。”
孙太后说得连连咳嗽数声,万贞儿见她说的动情,生怕有伤病体,连忙站起身奏道:“太后病刚见好,先歇息一下,贞儿为你捶捶背。”
太后摆摆手,指指万贞儿身后那只填漆戗金云龙纹衣柜道:“贞儿,你将柜中我那只雕花剔红首饰盒取来给我。”
万贞儿一向对太后物件放置之处了如指掌,顷刻间便取出来交到太后手中。
“贞儿尚可认出这只首饰盒否?”
万贞儿深情地答道:“怎敢忘记,太后曾两度交与贞儿。”
太后语气加重道:“两度皆为将太子托付给你之时。”
“所幸两次皆未曾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