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儿,你四岁起便在我身边,除去那五年陪太子在外,这许多年你我未曾有一日分开。你真心侍我,直到今时我病重,每日蒙眬之间,知你在侧,心中便安然几分。我今日将这个内中存放先君所赠首饰的盒子交给你,万一我有不讳,算我留你纪念之物。”
万贞儿听至此大惊道:“太后何出此言!这不过是夏暑酷热一时不适罢了,今日便是见好的了。对贞儿而言,太后是贞儿精神所系,自幼长大,对天祈告最多之词便是太后万寿无疆,使贞儿得以终身侍候。此为先帝赐物,价值连城,贞儿小小宫女怎受得起,望太后善自珍存。”
“贞儿,我问你,世间何物至为珍贵?”
“贞儿不敢忘记自幼太后所教,情为最贵。”
“以你二十七年与我之情,与这几件东西相比,何者更为珍贵?”
万贞儿低头不语。
“自幼你同我一起,今时你同太子一道,皆居世间至为华贵之宫室,食天下珍肴美馔,着江南最精致衣衫,即使你有再多财宝,还可买到更美之物?你知大明祖例,宫女一旦进宫,便是终身,财富于你已无价值。这便注定这些东西即使价值连城,你拥有它们,除了喜其精美之外,其价值也只有拿来做个念想罢了。”
“太后……”万贞儿不知再说什么是好,跪在太后前,伸出双手,第三次自太后手中接过这只红漆剔花首饰盒。
太后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贞儿,你起来。你知我平生最疼爱之人便是太子。你要一如既往用心照料好他,太子虽不是那种雄才大略之人,但好在心地厚道,将来若不任用小人,应该是个好皇帝。我已亲**代过他,要他善待你终身,若不是你当年以情为重,孤身出宫,保育他五年……”
孙太后说至此,忽然气息显得不足。万贞儿急忙说:“除了终生用心服侍太后、太子殿下,贞儿再无其他念头。贞儿扶太后躺下歇息吧。”
太后摇了摇头:“我最后还有一事要交代与你。”
“太后尽管吩咐。”
“你去取来铰剪及我那只佛塔小金瓶。”
万贞儿自小便知,太后有一只精美的舍利塔状小瓶,系纯金打造,塔顶便是镶嵌晶透红色宝石瓶盖。片刻,万贞儿将两件东西取出。
“扶我坐直。”万贞儿侧坐在太后榻旁,将靠在金凤绣枕的太后轻轻扶起,用自己肩膀抵住太后后背处。
太后将头略略下垂,说道:“以铰剪将我颈后头发剪下一缕。”
万贞儿照太后之言,小心翼翼将太后颈后一缕青丝剪下,并扶着太后靠回金龙绣枕。
“将这缕头发置于金瓶内。”
万贞儿将金瓶捧上,打开瓶盖,将太后那一缕青丝放入,再将瓶盖盖紧。
太后看得仔细,长长舒出一口气:“我自小深得父母长兄疼爱,幼时时光,令我终身留恋不已。但十岁离家后,却一日不曾侍奉父母。这缕青丝便是我活生之身体,你用蜡将瓶盖封好,在我百年之后,将金瓶交与我长兄继宗,就说瓶内有我一件赠予母亲首饰,命他将金瓶带回山东祖墓,埋于父母脚下,并嘱他此事不要泄露。将来若我不讳,我之尸身必是要在天寿山与先帝同葬,但我情愿我这活身可同父母永在一起,以弥补此生未能侍奉他们。贞儿谨记,此事仅得我你之间,不得传与他人……还有,衣橱上层那黄绸所包是你自幼以来衣衫,我都有为你留着……”语毕,孙太后好像忽然气力全无,轻声说了句,“贞儿执我手……”便头向后面一倒,不再言语。
贞儿将两只绣枕抽出,将太后身子放平,盖好薄被,握住太后的手……
如同多年之前,瓦剌大兵逼近北京,孙太后将爱孙儿朱见深托付给万贞儿时一样,此次太后临终前,又将自己真身归葬故里父母脚下之事托付给她,并将自己多年不得与外人说的真心感触讲给她听,之后便不再开口,又陷入半睡半醒之间。
天顺六年九月,壬辰(初一),日晕色黄鲜明。甲午(初三),晓刻,金火星合于张宿。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三百四十四。
九月初四,历经数朝,在宫中度过五十余年,享年六十三岁的孙太后崩逝,宫中上下悲恸。
九月初五,初秋,太后小殓。当日,在太后寝宫中,一众皇家亲眷及仁寿宫中官退下回避后,先由太后生前近侍宫女为太后沐浴更衣。只见万贞儿自内室闪出,她素颜,着麻布缞服,难掩心中悲切。以万贞儿为首,其他几位近侍宫女为辅,慢慢扶起太后,为她褪下身上衣衫,万贞儿将红漆雕龙大浴盆中的水温兑至平日太后最爱之度,小心将太后放入。万贞儿跪在盆外,一手环在太后背后,将太后之首,安放于自己肩头,在另外两位近侍宫女协助下,以另一只手,服侍太后最后一次沐浴。
太后身体消瘦了许多,但肌肤细致白皙依旧。万贞儿想起无数次深宫夜色,万物寂籁之间,只有她同太后二人,她为太后沐浴。那是每日最轻松,亦是二人之间最为亲密之时。万贞儿对太后之爱颇深,但爱意之中多具敬意,及碍于尊卑礼仪,成年之后,她从未敢拥抱过太后。今次她也算如愿以偿,将太后拥在怀中,万贞儿之脸颊与枕在贞儿肩头之上的太后之脸颊,不时在万贞儿另一只手为轻轻沐浴时,贴在一起。你于我万贞儿恩重如山,是你给予我一切,生命、荣耀、归属、地位、爱,还有……皇太子……
当细细将太后身体沐浴后,万贞儿左臂拥着浴盆中的太后,脸颊相依,竟是久久不忍放手。自宣德七年至今天顺六年,历经二十七载岁月,万贞儿同孙太后情分,早已超乎于主仆之间。
为太后沐浴后,为她轻轻拭干,抬到榻上,万贞儿再为太后修剪指甲。一如往昔,万贞儿将太后头发梳起,为她佩戴起当年被宣宗册封为皇后行大礼时的那套头饰,并将太后平日最喜欢的常服为她穿好。最后,贞儿将凤冠安放在太后枕旁。
接着,万贞儿又亲手将皇太后随葬之四季内外衣衫一一叠好,安放于一只只衣箱之中,这一只只衣箱将随太后往天寿山,入葬于先君宣宗景陵之内。
大殓日,皇太后被皇家一族环绕,万贞儿等一众宫女只是远远肃立。皇太子不由得不时向万贞儿这边远望几眼。论世间亲缘,孙太后有亲生子为皇帝,亲生长孙为皇太子,有亲生皇孙皇孙女十几二十余,以参与夺门之变而贵的娘家亲兄弟数人也皆在。但一生中陪伴太后时光最多,心灵之间同太后相集最近者,又非万贞儿这个身边小小宫女莫属。别离之际,万贞儿却只有站得远远相送,心中既是悲切,也有阵阵委屈,若是灵柩之中的太后有知,定会招手唤她上前……
大殓毕,万贞儿快步走近一身缞服的国舅会昌伯孙继宗,示意有话要讲。孙继宗同太后面容十分相似,万贞儿知他为人忠厚,孙继宗亦知万贞儿同妹妹孙太后亲密,便随万贞儿转到武英殿殿后无人处。万贞儿行礼后,自袖中取出自己日前以黄绫扎好的金瓶,叮嘱孙继宗说:“太后临行前,命我交付你金瓶一只,内中有太后生前一向佩戴耳环一对,以赠送母亲。太后已命贞儿将瓶密封,说国舅不必打开,但需亲自送回山东,择吉日埋于祖墓父母脚下。”
孙继宗恭敬地双手接下万贞儿双手捧上的金瓶,问道:“妹妹还有何言叮嘱?”
“太后说此事按她意思办了便是,不必再同他人提起。还有……太后有说自幼深得父母、长兄疼爱,离家后,竟未曾有一日侍奉父母……”
“兄长明白,明白。”孙继宗对着手中的金瓶摇首叹息一回,再对万贞儿说,“万姑娘放心,必按妹妹嘱咐办。事毕我将焚香告于她知。”
无人知晓,孙太后崩逝后,万贞儿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秘密将自己初生时,生身母亲给她佩戴在颈上,已在她胸前挂了三十二年的那只玉坠取下,同太后的那缕青丝一并密封在金瓶之中。万贞儿觉得,如此便可令属于她万贞儿的一部分,永在太后身旁。
皇太子自幼深受皇祖母疼爱,皇祖母在宫中一言九鼎,是他太子位守护之神。皇祖母一去,一切又变得不再确定。
大殓仪式完毕,二人回到东宫,关好殿门,进到寝宫,太子便将万贞儿揽入怀中,轻抚她肩道:“我知你近日悲伤,太后生前,你尽心服侍多年,已是报答当年之恩,内心无憾。切勿哀情过度,伤了身子。”
“贞儿自幼常向苍天祈求,望太后长命百岁,一则出于对太后敬爱之心,二则若太后不在,贞儿在宫中便将顿失依靠,既然不得出宫同家人团聚,便只得由得那些中官分派,或做杂役,或服侍新主子,哪能有那般幸运,再遇见太后那样般待我之人?曾经沧海难为水,曾有过太后那般情义,太后不在,那岁月漫漫,贞儿之情,何有归宿?情无所归,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太后去了,今生不得再见,于情,贞儿固然悲伤,但此时贞儿对太后更加心存感激,是她,将你带给我;亦是她,于危难之间,将你托付于我,使得当她离去之后,贞儿依旧情有所归,只要殿下一日不弃贞儿,即使没有了太后,贞儿便仍可施爱于你,并受你所施之爱。”
太子听得心中感动,嘴上说:“贞儿乃我此生最爱,我也极之感念皇祖母将你带给我,我若负你,便是有负皇祖母。”二人说得动情,紧紧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万贞儿松开太子问道:“你还记得旧年曹吉祥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