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敌军退,汪直、王越请求班师回京,宪宗也渐渐发觉,汪直在京城职务过多,一来难以兼顾,而且二人战功显赫多有赏赐,朝臣多有嫉恨,不如让他们在大同多留一段时日,便未加同意。
十一月初十二,安妃姚氏诞下皇九子,取名朱祐榰。
十二月,大同总兵孙钺病故,兵部请示何人补缺,正想让汪直迟些回京的宪宗便在十二月二十下诏,命威宁伯王越佩征西前将军印,镇守大同,仍与汪直提督京营、宣府各路军马。
成化十八年二月二十一,命汪直总镇大同、宣府。二月二十六,命京营还师,留汪直专门镇守大同。
先窥伺皇上意图而后行乃历朝历代文臣习性。一直试图抑制汪直、王越势力的万安、刘吉亦不例外。过往汪直取胜,皇上无不令其立即班师,隆重欢迎。此次不仅未班师,反倒令其镇守大同,似有故意疏远之意。二人感到机会到来,私下商量以罢除最令朝臣厌恶的西厂作为开端来打击汪直。万安行事十分谨慎,为确认皇上意图,他让刘吉活动,先怂恿朝廷言官六科十三道上奏,请求罢革西厂,试探皇上如何答复。宪宗接到奏章后复曰:“朝廷自有处置。”
万安一看大喜,因皇上说得模棱两可,若内阁联名上奏再请,事或能成。万安心想,上奏之事刘吉不会不从,刘珝则未必。这日在内阁见只有他和刘珝在,便过来说:“西厂为害已久,今六科十三道欲罢革,皇上未许,吾辈岂可坐视?当劝说皇上从众人之言才是。”
刘珝反问道:“难道西厂行事有何不公?”
万安辩解道:“不在于说西厂行事不公,但至少西厂一向不得人心。”
刘珝知道万安罢革西厂是假,借机削除汪直权力是真,他并不想参与其中,但又不愿同万安直接对立,便沉默不语。万安看难以说服刘珝,心想若仅他和刘吉二人联名上奏,皇上必然要问刘珝意见如何。因此倒不如他以内阁首辅名义一人上奏,事不成,大不了皇上再批个“朝廷自有定夺”,若事成还可独享有推翻西厂美名。万安想得明白,便对刘珝说:“公不愿,吾自为之。”
次日,万安上书皇上道:“先帝当年建都北京,为防大奸大恶,访查谋逆妖言,无所不用其极。初时命锦衣卫暗自访查,为防范外朝官员徇私枉法,便另设由内朝宦官提督之东厂,之后五六十年间,锦衣卫、东厂并行,相互制约,行事有规,人易遵守。八年之前,京城妖狐夜出,人心惊慌,圣上忧虑,遂设西厂官校,特命汪直提督稽查。设立西厂,乃为安定京都人心,一时权宜之计,之后诸事多有纷扰,臣不赘言。现汪直已受命镇守大同,西厂早已形同虚设,地方京都大小官员及军民皆众口一词,皆谓朝廷是时革去西厂矣,伏望圣上明察,俯顺下情,下旨革罢西厂,遣官校悉返原处,复旧制以复人心。西厂存革,事关人心治体,臣不敢缄默。”
朝政大事,宪宗不会同万贵妃商量,万贵妃也深知后宫女子不得参政的规矩,但西厂之事同汪直有关,宪宗收到万安奏疏后,当晚便对她提及此事。其实万贵妃近来不时在想汪直的事,也一直想和皇上说,不过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正好倒是皇上先说了,万贵妃便答道:“汪直之事,其实妾近来想了许多,生怕他有祸上身。八年前汪直提督西厂,因年幼行事未免鲁莽,不久革除西厂而再立,商辂、项忠等去职,朝臣便开始忌恨汪直。这些年,汪直在外战功显赫,皇上多有嘉奖,且不断委以要职,毕竟汪直是被外朝文官士大夫鄙视为阉竖的宦官,殊荣加身,权势在握,他们便愈加忌恨了。再加汪直又与王越如影随形,那王越恃才傲物,特立独行,朝廷重臣对他深怀戒心,生怕生性单纯的汪直被王越所利用。此次一众言官及内阁首辅万安上奏言西厂之事,不过是借废西厂之名,行削除汪直权势之实罢了。”
“贞儿所言十分有理,正因如此,上次接到言官奏章,朕未加理会,不料万安奏章却接踵而来。”
“依妾之见,皇上不如准其所请,一来汪直主事边防,大都不在北京,他对京城之事既无兴致,亦无力主持,徒具西厂提督之名,无主理之实,若西厂有何过错,外人反倒赖在他身上。倒不如陆续免去他京城职务,看看能否平息一些外间对他的忌恨。”
成化十八年三月初四,宪宗同意万安革罢西厂之奏请,人们皆以为万安仗义执言,终将残害忠良无数的西厂革除。其实,自成化十三年六月十五宪宗下旨重开西厂,到十八年三月初四同意罢革的五年中,汪直大部时间在边防作战,西厂一共也未有办过几件案子。就连万安自己请罢西厂的奏章中也留下了“西厂早已形同虚设”的白纸黑字。真不知所谓以汪直为首的西厂残害忠良之说,从何而来。
接着,宪宗四月免去汪直御马监太监之职,由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张敏继任。再于五月免除汪直京都禁军十二团营提督、神机营提督职务。至此,汪直在京要职全部被免。远在大同的汪直、王越得悉之后,王越心生焦急,汪直却若无其事,他天性漠视功名,只求活得精彩,再者他同皇上与万贵妃情同亲人,从未担心过皇上有意疏远。
成化十八年六月初五,鞑靼人自延绥、河西、清水河等处入侵,汪直、王越调兵分御之,分别在塔儿山、天窊梁中觜、木瓜园、三里塔、黑山崖等处获胜,此后鞑靼不敢轻易进犯延绥,当地军民得以休养生息。
六月之役使得汪直、王越联手共掌朝廷边疆重兵之势更为明显。万安等唯恐长此以往,汪直为王越所利用,再次夺回御马监太监、京营禁军提督等职务、甚至再复西厂,遂向皇上进言,劝皇上引天顺年间,大同镇守石彪拥兵自重为鉴。宪宗视汪直为亲人,从未加以怀疑,但身为皇帝,他对王越这种军功卓著,才干超群而又恣意妄为的朝臣心存戒心,亦不出奇。宪宗仔细思量之后,虽然未贬谪王越,但却采用了历代统治者常用之策,于成化十八年闰八月二十六,下旨命王越与延绥都督同知许宁换防,王越前往镇守延绥,许宁则与汪直一同镇守大同。
王越接到圣旨,心知又是内阁万安、刘吉主意,无奈之下动身前往延绥。王越、汪直多年忘年之交,惺惺相惜,沙场之上,生死与共,大同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汪直不忍亲身道别,由御史郭镗代为相送,王越临行对郭镗说:“许宁虽勇,但非帅才,用其镇守大同军事要地,必坏大事。”并自怀中取出书信一封,请郭镗转交汪直,之后拱手上马而去。汪直接到郭镗转来书信,打开一看,内中是王越写给汪直诗一首,内中道尽那份感慨万端心迹:
月落胡天雁叫霜,马蹄香里路茫茫。
东坡自惜遭诗谤,老杜于今戒酒狂。
造化不容闲处乐,人生最苦老来忙。
等闲识破真堪笑,傀儡棚中又一场。
许宁抵达大同,同汪直水火不容。成化十九年六月初,宪宗接到巡抚大同都御史郭镗奏章,报称新任总兵许宁与汪直相互倾轧,嫌隙不合,难以共事。
又是汪直有事,宪宗自然又要同万贵妃商议,他说:“既然不断有人掣肘,朕有心索性借势将他调回北京,他在京已无任何职务,就好好待在宫中陪你,从此不再出头露面,你看如何?”
宪宗原以为万贵妃会欣然接受,但她却摇了摇头:“汪直在身边固然是好,或许是妾年纪大了,有时想起孙太后当年在世时对我讲的许多前朝旧事,不由得将事情想得更加久远。妾总觉外朝朝臣对汪直积怨甚深,即使将他藏在宫中,只要陛下仍然宠爱他,终有一日,时机到时,他们也将同他清算。”
“贞儿不必担心,有朕在,谁也不能将他怎样。”
宪宗说完此话,只见万贵妃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宪宗不由得也站起来,万贵妃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宪宗听见她轻声说道:“有皇上护佑,谁也不能将汪直怎样,更不能将妾怎样,妾等安全稳若泰山。不过汪直毕竟年少过陛下许多,陛下千秋万代之后,谁来护佑汪直?”
“是,朕懂了。”
宪宗终于明白了万贵妃真正担心之所在,当晚和她商议良久,怎样才能保护汪直。二人商定,先将汪直调往异地,做出贬谪姿态,以测朝臣如何反应,若无请求清算汪直举动发生,再将其宣召回京,从此令他脱离朝政;若仍有追究不放之事发生,再看他们究竟想治汪直何罪,到时再做决策。宪宗又担心汪直误会,万贵妃说她将亲笔修书一封给他。
六月十四,宪宗借汪直、许宁之争,下诏免除汪直大同镇守太监职位,直接自大同前往南京就任御马监太监,由司礼监太监李荣前往传旨。内阁最先知晓皇上将汪直调往南京消息,当日下朝,万安忙不迭地将消息传播,闻者皆喜形于色。但同时他们也颇感奇怪,传达官员调动,又何须司礼监太监亲自前往。
当朝中群臣弹冠相庆时,李荣快马数日之内抵达大同,他避见大同其他官员,径直前往汪直府上。当初是汪直向皇上举荐李荣任司礼监太监,李荣如今也算深受皇上信任。二人见面后闭门密谈良久,当晚李荣便启程返京。李荣走后,汪直于灯下将密封的万贵妃亲笔书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一笔一画甚为工整的字体出现:“汪直,你幼失怙恃,六岁不幸再遭战乱,被送入宫。而于我,你之到来,又仿如我早薨皇子再生……”读到这里,汪直已是泪眼蒙眬。
六月末,汪直独自启程前往南京。他穿过太行山,这日进入曲阳县。过往汪直路过此处,当地官员无不曲意奉承,殷勤款待。此次听说汪直可能失势,皆回避不出。汪直入住官驿,孤灯之下深感寂寞。他信步走出庭院,见隔壁亮有灯火,便敲门进去,竟是定州知州裴泰。汪直同他并不生疏,当年四处巡查路过定州,裴泰每次皆为汪直一行预先备好筵席,陪他们吃酒说话,以至于汪直视其为友。裴泰是前往迎接上司,恰好也住于此。汪直说腹中饥饿,问他有无食物,裴泰便将随身所带酒饭赠予汪直吃,汪直很是高兴,请裴泰为他安排车马,明日启程向南,裴泰应承照办。次日汪直起身,发觉裴泰已夜遁而去。单纯的汪直望着四下无人的驿站,真正感到何为世态炎凉,以为是友人辈,原来皆是些势利小人。世上还是皇上、贵妃最好,思念之情骤然而起。
成化十九年七月十七,宪宗皇十子诞生,母亲妃子王氏。未及取名,刚满两个月便薨逝。
汪直往南京御马监就职未及一个月,宪宗、贵妃担心之事便已发生。七月,宪宗收到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的联名奏章,弹劾汪直。宪宗将奏章留滞,到晚上同万贵妃一起时才打开来看,宪宗读毕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