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小手,拍了拍案上几摞最厚的书册,努力用清晰的声音介绍:“喏,这是《道枢真解》,这是《玄元秘录》,这是《云笈七籤》——我都已经学”过了。”
她特意在“学”字上加重了语气,“先生————要先检查我的课业吗?”
游苏的目光扫过那些对孩童而言如同天书的典籍名字,心中泛起浓浓的心疼。
他隨手翻开一页,指尖点向其中一行墨字,温声问道:“大小姐既已学过此书,那这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是何含义?可解其意?”
小何疏桐的小脸瞬间绷紧了,她紧张地盯著那行字,小嘴微张,努力回忆著之前先生们灌输的解释,磕磕绊绊地说道:“嗯————虚室,就是空空的屋子,生白————大概、大概是生出白光?吉祥止止,是说吉祥就停在那里不动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小脸涨得通红,眼神也飘忽起来,显然自己都觉得这解释牵强又不知所云。
她偷偷覷了一眼游苏的神色,见他果然微微蹙起了眉,不知游苏实则是在心疼的她,心中那点小小的期待瞬间熄灭,涌上巨大的委屈和沮丧,小脑袋耷拉了下去:“我————我是不是很笨?先生们都说这是至理,可————可我就是想不明白————”
她做好了迎接新一轮责备或嘆息的准备,心里却是在后悔自己就不该认下这个新老师。比起害怕这些比她命还长的长篇累牘,她更害怕辜负別人的期待。
这位年轻的先生,大抵是真的觉得我是可塑之才吧?
然而,预想中的嘆息並未到来。
“这跟笨不笨的有什么关係?”
小何疏桐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著他。
游苏拿起那本厚重的《云笈七籤》,温和道:“这《云笈七籤》,乃是前辈高真穷究天地玄理、体悟性命本源而作,字字珠璣,却也字字玄奥。它所言的虚室”,並非指砖瓦之屋,而是比喻澄澈空明的心境;生白”也非物理之光,而是指心神清净、智慧生发时的明澈境界;吉祥止止”,更是形容当心灵达到这种空明无碍的状態时,祥和安寧自然常驻。”
他看著小女孩依旧懵懂的眼神,语气更加柔和:“试想,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未曾经歷世事纷扰,未曾体会过心绪翻腾又归於平静的过程,又如何能真正懂得心斋”、坐忘”这些涤盪心灵的境界?这就像让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的孩子,仅凭几句波澜壮阔、浩瀚无垠的描述,就去想像大海的真实模样一般,终究是纸上谈兵罢了。大小姐解不出其中真意,再正常不过。若说有问题,那也是强要你理解这些远超你阅歷的东西,本身就有问题。”
这番前所未有的话,如同清泉流入了小何疏桐困惑的心田。她第一次听到有人不是指责她“为何不懂”,而是说这些东西“本来就难懂”。
她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惊奇和一种被理解的震动,甚至忘了委屈。
“可是————”她忍不住小声反驳,带著一丝长久以来被灌输的困惑,“那些从小就被人称作书仙”的人呢?他们不是很小就能懂这些深奥的东西吗?他们难道也————也不懂?”
游苏闻言,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反问道:“他们是书仙”,那你呢?”
“我?”小何疏桐一愣,隨即挺起小胸脯,带著几分不服气和被长期灌输的使命感,“我当然也是啊!大家都说我是小书仙”!我三岁抓周,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我一眼就抓了书!爹爹娘亲、族里的长辈,还有好多好多来道贺的客人,都说我身上有气蕴书华”,將来必定是研究书道、光耀门楣的好料子!
我————我怎么能不懂呢?”
她越说声音越大,仿佛在重申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但眼底深处,却藏著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迷茫和压力。
游苏静静地看著她,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拋出一句,“哦?那你既是书仙”,怎么不懂这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呢?”
“我————”
小何疏桐瞬间噎住了。如同被点了穴道,小嘴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粉嫩的小脸先是因激动而泛红,此刻又迅速染上一层被戳破的窘迫和茫然。
她看著眼前年轻先生那双温和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又是生气——
气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她自己也隱约不安的事实;又是无可奈何因为对方问得她哑口无言,完全无法反驳。
游苏见小小师娘这委屈又倔强、困惑又气馁的可怜模样,实在心有不忍,却是忍著不打算劝慰。
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那就是要保证一切都按照既有的轨跡行走。
师娘不好读书修文,將来转习剑术修武,所以他不可能扮演成一个耐心至极的老先生,试图將被冠以虚名“小书仙”的师娘培养成真正的书仙。
他来一就是要將小师娘从这典籍的囚笼中解救出来的!
所以首先,他就必须要让师娘认识到,別人期待中的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自己。
然而改变自小培养的信念定然是一件痛苦不易的事情,更何况是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