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像著未来无数个只有她和这位神秘老师相伴的日子,不必再面对那些古板的老学究,不必再硬著头皮啃那些天书般的典籍,只有那些美丽的诗词和老师温和的声音————这份期待让她心怒放。
然而,预想中老师欣慰的笑容並未出现,反而笼罩著一层沉甸甸的严肃。
她下意识放下了攥著的手,忐忑地问道:“老————老师,你怎么了?”
“你早就想好了要这么赶走他们?可那首词並非你所作。”
小何疏桐心头猛地一跳,眼神不自觉飘忽了一下,但很快又倔强地抬起下巴,“我————我从未说过是我写的!是他们自己这么想的!”
她试图辩解,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在老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她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那点小聪明正在迅速瓦解。
“可难道让他们这般误会,不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吗?藉此抬高自己,贬低他人,这与欺世盗名又有何本质区別?”
她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羞惭,一半是被误解的委屈。
游苏看在眼里,对小女孩的心思心知肚明。
或许小师娘起初真的只是想藉此摆脱那些烦人的先生,但在尝到那首词带给她的虚名甜头之后,心中又怎么可能一点波动都没有?
这可不是未来那个清雅如莲的绝世剑仙,这只是一个刚刚尝到新奇滋味的小女孩而已。
所以游苏觉得自己有义务要让师娘自小养成一个良好的品德,即使他知道师娘这么做的起因一半是为了帮他。
“我没有欺世盗名!”小何疏桐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反驳,眼圈微微泛红,“我说的又没有错!他若写不出比这更好的词,那就说明他不如你,那他凭什么来教我?”
看著眼前这张稚嫩却写满不服输的小脸,游苏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借用了苏軾的千古名句?他又有何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苛责一个只想挣脱束缚的孩子?
然而,正因如此,他更觉责任重大。若此刻不加以引导,这份因天资聪颖而滋生的傲气和取巧之心,將来恐会化作反噬的利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依旧沉静地锁著她:“可你不知,这首词的原作其实也並非是我。”
小何疏桐的表情明显怔了怔,对这句话始料未及,她还当是老师生气自己抢了他的名头,却没曾想並非如此?
“我且问你,依你所言,才不如你者,便不配为师。若有一人,力大无穷,能搬山填海,却不通文墨。他可否教你举石锁,打熬筋骨?按你之理,他文采不如你,便也不配教你?”
小何疏桐一愣,下意识摇头:“这、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游苏追问,“若將来有一日,你於某一道上突飞猛进,学问见识远超於我。那时,是否也因我才学不如你,便也理所应当,可將我一脚踢开,弃之如敝履?”
“不会!”小何疏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著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惶恐,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游苏看在眼里,亦是心疼不已,暗想自己在这儿將小师娘欺负的快哭了,可真不是个东西。可他也知,自己不能心软。
小何疏桐悄悄瞥著他,只觉老师的平静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见了她行为背后那点自私一一她未曾想过那位无山先生当眾受辱的感受,也未曾想过父亲夹在中间的难堪。只想著自己用这首词一鸣惊人,让父亲自豪,让无山先生震撼。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小小的得意和委屈。
她並非不懂道理的孩子,只是被长期压抑后的反弹和眼前“自由”的诱惑冲昏了头。
此刻被老师点破,那层自以为是的保护壳瞬间碎裂,露出了里面那个其实很明白是非对错的小女孩。
晶莹的泪珠终於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从她圆睁的大眼睛里滚落。她不再爭辩,只是低著头,小手紧紧揪著自己的衣角,发出细小的啜泣声。
“老师————我错了————”她哽咽著,“你说得对————人各有长处————无山先生或许作不出那样的词,但他能成为书仙峰的长老,一定有別的学问值得我学————我不该————不该轻视他,更不该————用別人的东西来。高自己————我应该时刻保持谦卑之心————”
看著她哭得通红的鼻尖,游苏心中是既欣慰又心疼。只觉师娘这么小就明事理、敢认错,真是天底下顶好的小女孩了。
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绽的瓣。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的声音恢復了之前的温和,“为师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帮我,谢谢你。”
小何疏桐用力地点著头,眼泪还在掉,但眼神已经亮了起来,带著一种如释重负和重新被接纳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