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榆是谢执的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将这两个字念出口了,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庭榆?”
谢执的视线晃了一下,错开眼去。
烦乱的心绪缠成解不开的结,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会被一杯酒打乱计划。
他脑海中浮现出半月前收到的密信:两年前浑勒入侵,仓库中辎重腐朽,援军苦等不至,是端王为谋取私利,从中作祟!
收到此信时的震悚记忆犹新。宁轩樾多年前游历至扬州,二人一见如故,直到先帝病重、宁轩樾受诏回朝才分别。
没想到再见面时,竟已面目全非。
然而一面之词不足以取信,正好齐家小姐齐洺格是谢执远房表亲,早年常回扬州,待他如亲兄弟。二人一拍即合,齐洺格逃婚,谢执趁机入王府审问宁轩樾,谁料全盘计划都因嬷嬷手中那杯酒乱了套。
谢执深吸一口气,又听宁轩樾道:“退一万步讲,我要是真要对你不利,昨晚就可以动手,还能留你到现在?”
这话不假。宁轩樾见谢执态度有所松动,趁胜追击,“有什么误会我们回来慢慢谈,你先随我进宫请安。”
谢执一凛,“不可能。”
“反贼”二字再次划过脑海。宁轩樾艰难吞咽了一口,“没要你面圣,你装作侍女就行。”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庭榆要杀我,也不能让他脱离视线跑了。
宁轩樾迅速编出一套说辞,“皇上赐婚,回宫拜谢本是应当应分,你若是想让我跟皇上说,新娘子逃到了城外,那你尽管走。”
他这会儿倒是大大方方起来,主动敞开房门,抱臂等着谢执动作。
二人无声僵持了片刻。谢执“啪”地将金钗拍回桌上,面无表情道:“我随你进宫。”
他转念一想,昨晚已是功亏一篑,与其此时抽身,倒不如留在宁轩樾身边,既能掌握他行踪,又不失为继续探查真相的好机会。
他边盘算边接过侍女送来的女子裙裳,暂时卸下敌意,心不在焉地拽开贴身劲装。
流畅的身体线条陡然撞入视线,宁轩樾没来由地口干,背过身抓起方才倒给谢执的茶一饮而尽,好半天才清清嗓子,“你换完了吗?”
谢执一脸莫名地点点头,发现他背对着,于是“嗯”了一声,叠好换下的衣服放到桌上。
沙场砥砺多年,还是没磨灭他身上世家公子的风度。宁轩樾艰涩道:“我……我给你抹个脸。”
他要来脂粉硬是将谢执画得满脸蜡黄,尤其是眼尾一粒细痣,特意严严实实地盖住。纵是如此,仍有一双凌厉凤目难以遮掩。
不过谢执少年时在扬州,从军后常年在北疆,京中没有什么熟悉他的人。面纱一戴,外衣宽松,掩饰谢执刻意驼起的背,如此也勉强够糊弄了。
二人乘上轿辇,稳稳向太后寝殿长庆宫行去,停在止车门前。
方才谢执径直入轿,未觉天寒,此刻下车步行,北风一吹,才觉寒意砭骨,没走多久,腿便隐隐地刺痛起来。
好在长庆宫内暖意温煦,馨然如春。
太后一见宁轩樾便蹙眉,“璟珵,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刚垂首站定的谢执闻言一僵。
宁轩樾笑得八风不动,“昨晚喝得太多,竟不慎摔了一跤,被石子硌破了。”
太后命侍女拿药去,顺安帝坐在一旁,皱紧眉头看向宁轩樾身后的“侍女”,不悦道:“太后宫中,为何还戴面纱?”
宁轩樾露出恰如其分的尴尬,“皇兄,这事儿说出去平白叫人笑话——我……”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放低音量道:“我喝得不省人事,冷落了齐家小姐,想央她的侍女帮我求情,没想到反将人气到了城外兰恩寺去,她的侍女追出去,还不慎摔伤了脸。”
太后无奈叹息,“你啊。”
宁轩樾顺竿爬道:“皇兄,此事是我荒唐,还望你别见怪。”
既然太后已开了口,顺安帝也无可无不可,“嗯,是个忠仆,太后宫中的茶点外边吃不着,赏她一盒罢。”
没想到宁轩樾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谢执隐蔽地松了口气,埋头行礼谢恩。
食盒迅速呈上。宁轩樾轻佻地扯扯侍女袖角,“我也要一份。”
无人责备他举止欠妥,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
宁轩樾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满腹才情全喂了花花肠子,却很有几分片叶不沾身的本事。
放眼宗亲权贵,比风花雪月糟心的腌臜事多了去了,相比之下,他倒还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着实是荒唐得颇有水准,风流得游刃有余。
茶点端上来,宁轩樾吃了两口便丢在一边,百无聊赖地观赏了一会儿香炉轻烟,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