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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大明月报》的特刊,静静地摊在书房中央的黄梨木桌上。
窗外的山呼海啸,如同钱塘怒潮,一遍遍地衝击著李府的院墙,也衝击著李茂才和陈文远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堤坝。
他们如同两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朽木,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篇《汉人將再次伟大》,他们已经反覆看了不下十遍。每看一遍,心中的寒意与一种莫名的、被时代巨轮拋下的恐慌就更深一分。
他们再次后知后觉地惊觉,皇帝的每一步都远超他们的想像。从“扫清漠北”的敕令开始,他就在布局,就在凝聚一种超越朝堂党爭、直达民族灵魂的力量,就在为这开天闢地之功,披上无可置疑的神圣性与必然性!
歷史情怀、民族血性、现实利益、未来憧憬……所有能凝聚人心的力量都被他运用到了极致。
而他们这些自詡能揣度圣意、影响朝局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这场千年变局大戏里,无足轻重的看客,连登台的资格都没有。
突然,陈文远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混合著荒谬与恐惧的神情。
“茂才兄…这…这一个多月…陛下『不朝的这些日子里,我们…我们在南京,做的那些事……议论的那些话……”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著浓重的后怕。
李茂才的身体也瞬间僵硬了,冷汗涔涔而下。
联络江南故旧,非议北征劳民伤財、得不偿失……暗中揣测圣意,认为陛下因皇后之疾而行事偏激,甚至担忧国本……他们还曾私下嘆息,认为陛下好大喜功,恐非国家之福……
这些事,在陛下“困守深宫”、北疆胜负未卜之时,或许还能被自己解释为“忠言忧国”。
可现在,在“千年未有之功”、“汉人再次伟大”的煌煌天威与如潮民意面前……
两人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粘腻。
他们真的慌了。
这一次是灵魂深处,对自身存在价值被彻底否定、乃至可能被“煌煌大势”碾为齏粉的终极恐惧!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手握民族復兴旗帜、承载亿兆民望、建立了不世功业的开国雄主。
他能犁庭扫穴,让漠北变顏色,难道还容得下他们这些在后方“非议大计”、“动摇人心”的臣子吗?
他只需要將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下一期的《大明月报》上,稍加点拨,与“妨害汉人伟业”联繫起来……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的万岁之声、汉人威武的吶喊,此刻在他们听来,不啻於为他们政治生命乃至物理生命敲响的、一声比一声更近的丧钟!
……
北疆某处高地,临时行在。
朱元璋凭栏而立,俯瞰著脚下这片刚刚被龙旗覆盖、还瀰漫著烽烟与血腥气息的广袤草原。
道衍和尚姚广孝,一袭黑色僧袍,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稍后的位置。
“陛下,”姚广孝的声音平稳,却带著看透世事的深邃,“北庭都护府初设,各部表面上归顺,但人心並未真正归附,心存观望、甚至暗怀怨恨的,肯定不少。迁移百姓充实边疆、建立都护府治理,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而南方……”
他略微停顿,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金陵方向,“朝中那些诸位大人,恐怕还没从这『千年功业的震撼里回过神来,有的欢喜,有的恐惧,有的疑惑。真正的风波,或许不在漠北,而在朝廷之上。”
朱元璋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苍茫的草原,仿佛投向了更西、更北的未知之地,投向了海洋的彼岸,投向了那些在地图上尚且模糊的国度。
“咱到了这里,犁庭扫穴,就不只是为了这一片草原。”
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决定乾坤的决断,“人心不定,是因为他们眼界没打开,只看得见眼前那点得失,看不见咱为他们,为这大明,打开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转过身,步伐沉稳有力,带起的风让身上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看著眼前这位被称为“黑衣宰相”、最能洞察人心诡诈的谋主,下达了一道新的命令。
这道命令,即使以姚广孝的深沉,眼底也不由得闪过一丝精光。
“传咱的旨意,命令北庭都护府立刻开始,绘製漠北以及更北、更西地区的详细地图。招募通晓外国语言、熟悉极西情况的人才,无论是和尚、道士、商人,甚至是囚徒,只要有用,都可以提拔任用。”
姚广孝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陛下思虑深远。但是,朝中百官,北疆眾將,乃至天下百姓,此刻心中所想所感,都是漠北大捷,万国来朝。陛下突然將目光投向天下之外,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陛下的深意。”
朱元璋的目光如电,直视姚广孝:“所以,需要有人帮他们『领会。道衍,你认为,在《汉人將再次伟大》之后,下一篇文章,应该以什么为题?又该由谁来为这『伟大之后的路,铺下第一块石头?”
姚广孝抬起眼,与皇帝的目光一触即分,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极淡、却让人心头髮紧的笑意,仿佛闻到了他最熟悉也最热衷的、搅动天下风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