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园有两进主屋,也就是前园和后园。先生和夫人,还有少爷住在前园,平日里留宿的男客也是住在那里。阿春小姐和雨小姐住在后园,明小姐,你今晚也住后园,你是第一位在无相园留宿的女客。”
明奕跟在管家身后,脚下踏的是棕白相间的花砖。这里的装修是中西合璧的样式,正面对着宽敞的大理石主楼梯,右边还有一角柚木楼梯盘绕而上,后头是一面深橄榄色的墙壁。一张黑胡桃木做的半月桌靠在那里,上面摆着几乎随处可见的龟背竹和万年青。
明奕望向东面绘着花鸟的雕花纱隔,问,那后面是什么。
“是雨家的祠堂。”管家说,“华人都有供奉祖先的习惯,那些峇峇娘惹家族也是如此。雨老爷在世时很注重这些,每隔一周,就要去祭拜一次。”
管家是一名老妇,穿的是肃穆的黑色长裙,从脖颈箍到袖口,再从袖口箍到脚边,这让明奕想起修道院里的修女。哪怕是通体漆黑的乌鸦,经阳光一照,羽毛里也透着斑斓的颜色。管家的衣裙却不会如此,她端着根点着的洋烛走来,沉重的颜色蔓延到她青白的脸上。
雨家的布置就像那隐秘的雨林,你不会知道硕大的芭蕉叶下掩着什么。这是一个奇境,古董摆件、挂画随时填充着人们不需要的空地,多到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上了楼后,那狭长的过厅又摆放着一套桌椅,上方共挂着三幅题材一致的广绣作品。
明奕在过道处站住,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广绣的美。那层叠细密的绣线像是广府菜肴一样,透着精致与静气。在那匹黑缎上,背后的秀娘愣是用同一种象牙色的丝线绣绘出深深浅浅的层次,雀鸟的翎羽跃于缠枝花卉的上方,泛着比珍珠还要细腻的光泽,比框上镶嵌的螺钿还要耀眼。
以前明奕的家中也有这样一幅广绣,那是她的祖父乘船从黄埔关到十三行时,一位外商朋友送给他的。在昏茫的天地间,一个蓄着胡子的外番人将清政府土地上的宝物送给一个蓄着长辫的清朝人。她的祖父在心中喟叹,将那幅盘金绣的孔雀图保存起来,现在还挂在明奕苏州老家的墙壁上。
身处于这精妙的奇境中,明奕不得不探寻起这里的人来。刚刚遇到一位颇像上海人的伏堂春,还有那位眉目似精雕细琢的雨少爷,使她的心中响荡起“雨小姐”这三个字。那位处在深闺之中的女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雨小姐住哪间?”她问。
“雨小姐的房间在二楼西边。”管家说,“明小姐的房间在三楼,那个房间在背阴处,要凉爽一点。”
管家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回响,若有若无的香氛中含着木制家具的味道。她们从柚木楼梯上来,斜对面就是明奕的房间。打开那道沉重的绿色木门,里面只点着一盏油灯,布置与外面是一个风格。房间不算大,因为是旧时的建筑,不带有独立的盥洗室,要去的话只能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去。偏偏管家又告诉她,三楼的盥洗室停用了,洗澡只能下二楼去。
明奕回身,对管家说:“你的华语不错,祖籍是哪里呢?”
“我是老爷带来的人。老爷小的时候在广州住,长大才搬来这边。先生和夫人一直在广州,少爷小姐六岁那年,一家人搬到无相园和老爷团聚。”
“雨少爷和雨小姐竟然一样大么?”
“是,少爷和小姐是龙凤胎,少爷是哥哥。”
“雨夫人看着很年轻,怎么都不像有这么大的儿女。”
“那是因为夫人是续弦。”
管家突然顿住,明奕稍显诧异,不过也无甚反应。要知道,男人是不需要守寡的,更是生怕守寡的。她就问管家,这么说来,雨少爷和雨小姐是第一任夫人的孩子?
管家称是。
“那雨夫人是病逝?还是……”
“她跑了。”管家的两眼像是不会动的木鱼眼珠,木讷而平直地放着,“在一个黎明,一句话也没说。”
窗上传来一声撞击的巨响,那正好是个格子窗,一个展着双翅的黑影滑落下去,没几下又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倒是吓了明奕一跳。原来是只乌鸦,那样聪明的家伙也有晕头转向的时候。管家忽然就要离开,明奕转回头来,紧接着朝她的背影问:“那现在的雨夫人是哪里人呢?”
管家手持洋烛,修长的背影像飘在房中的鬼魂,“现在的夫人,是先生的亲妹妹。”
明奕呆住,她很想在一旁坐下,却还是强行站着,并问出那句难以启齿的问题:“雨先生和雨…夫人,没有孩子吗?”
“除非他们想要卡西莫多一样的怪胎。”管家回身,烛光映照着那张没有神色的面庞,那是一张连鬼魂看了也要敬畏的脸,“夫人待少爷小姐就像亲生儿女一样。”
明奕不愿像桩子一样伫立,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她环顾室内,东边一套镶着螺钿的桌椅,北边一套酸枝木梳妆台,上面摆着一瓶西洋香水和雕漆妆奁。她的行李箱已经被人从莱佛士酒店带到这里,就放在椅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