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奕笑了笑,“你想听什么?”
“你父亲也是做烟草的生意吗?”
“不全是。”明奕思索着道,“他年轻的时候在北平做古董生意。当时战火纷飞,西太后带着一大批人出逃,带走了数不尽的宝贝。北平很乱,连王室都出售藏品以求自保。联军抢劫放火,无恶不作。古董成筐的卖,有人就看准时机,低价揽收。
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子,可也有门槛。古董这行,光有路子不行,也得有眼力,更何况路子也不是谁都能找到。他是不受宠的孩子,从小养在乡下,吃穿都是用粗瓷粗布,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古董这行,靠的就是多见。我父亲到了北平,借着这阵风把生意做起来,可内里到底虚得很,况且想要宫里的真宝贝,没有路子是不行的。
眼看生意做得不趁手,我母亲就劝他转行。那时正好有机会,我母亲就叫他跟着一个美国人倒卖烟草。”
“直到现在吗?”
“不,1912年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他乘坐的邮轮发生了沉船事故,他是遇难者。”
雨伶仰头,转而换成趴着的姿势,双手托腮,望着明奕。
“泰坦尼克号?”
“嗯。”明奕轻轻点头。
雨伶想了想,问:“他为什么没上救生艇?”
“他为了省钱,坐的是下等舱。”
明奕解释说:“那个时候他很富裕,完全属于上等舱的乘客。可他幼时实在太穷苦了,青年时也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就算后来发迹,他也节俭得过分,应该是心底聚了太多恐惧。订票的时候,我母亲劝他说船程很长,不要太节省。他没听。
就像你说的,生死在天,由不得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明奕看上去有些感慨,也有些被勾起的悲情。雨伶又何尝想不到那画面。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的海,人们在海上漂浮,起先还挣扎,后来便逐个冻结在挣扎的姿势里。雨势转而变大,惊雷滚滚,雨伶正出神,难免被吓一跳,突然抱住明奕。明奕也由她抱着,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明奕。”
“嗯?”
“有钱有什么好?”雨伶问。
明奕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发笑,反问她:“雨小姐难道还没有感受到吗?”
雨伶没有吭声。
明奕的目光变得幽远,望着对面的时钟,“有钱最大的好处么……可以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
雨伶望着明奕,见她的面孔有一半湮没在阴影里,灯光勾勒着她的鼻唇,侧颜漂亮得无可挑剔。明奕微微偏着头,无奈地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她温柔地望着雨伶,伸手抚摸她的面颊。
“不下雨了,你要回去吗?”
雨伶摇头,把明奕抱得更紧。
明奕叹道,明明名字里有个“雨”字,怎么会害怕下雨?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雨伶又问:“你母亲呢?”
“我母亲……”明奕回忆道,“我母亲出生在香港岛。鼠疫爆发的时候,她从香港到北平的亲戚家,然后一直和我父亲在一起。她是个适合做生意的人,她什么都做得很好,饭也是如此,只可惜没生对时候。我十九的时候,她染了病,怎么用药也治不好,后来果然没能撑过去。”
“香港是什么样的?”
“截然不同的景象。”明奕说,“我只去过一次。很繁华,也很压抑,每天都有英国人巡逻,晚上有宵禁,后来就再没去过。”
“还去过哪里?”
“还去过俄国,是由别人带着去的,那时候还是沙皇当政,差一点看到那里的政变。”明奕忽而注意到雨伶,问她:“为什么问这么多?”
雨伶没有回答,也一动不动。明奕好像意识到什么,却也没有顺水推舟地说一些抚慰人的话。她下意识觉得这话兴许能安抚得了别人,但安抚不了雨伶。明奕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又无空深究。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雨伶的长发,沉默也由它沉默。
说实在的,明奕这些天总有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的。可要说仔细,她自己也没察觉到这种异样。眼前的雨伶像个乖顺的小兽,是她认为的无相园里最漂亮的生灵。感受到她的低落,明奕却不知从何处开口。
既然宽慰不了,那就不宽慰,明奕按照雨伶的要求继续讲述自己的见闻。等回过神来,她又拦着自己不能这样做。真是该死!说这种话不正是往雨伶心上扎刀嘛!可明奕有些揽不住,甚至变本加厉,绘声绘色,恨不得拿张世界地图来指着给她介绍。真是该死!何必让雨伶知道这些呢?明奕一边说,一边瞧着雨伶的神色,明知会引她难过,却就是控制不住要说,嘴一边说脑子一边拦。旁人看来不知她是何居心。
一个人肯安于现状,只是因为她不知天地有多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