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小鸟,触手温润,内部似有微弱震动。我凝神细听,果然捕捉到一段极细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传来:
>“……不要相信会发光的词。它们最爱骗孩子。真正重要的句子,都是暗的,冷的,硌人的……”
我猛地抬头:“这鸟是谁做的?”
“奶奶。”她说,“她说她是最后一个听过‘第一言者’广播的人。那晚她八岁,听见他说‘真理只有一个’,吓得尿了裤子。后来她花了六十年,才学会怀疑这句话。”
我将小鸟还给她,郑重地说:“替我谢谢奶奶。这只鸟,比我读过的所有书都诚实。”
她笑着跑开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我们曾以为控制语言是为了秩序,实则只是为了掩盖虚弱。而今,当每个人都能制造属于自己的“语种”,当谎言再无法伪装成共识,社会反而开始缓慢愈合??就像骨折之后,新生的骨痂总是最坚硬的部分。
清晨,我离开村庄,继续南行。
路上遇到一群游方说书人。他们背着竹箱,箱里装着会发声的石头、能映出梦境的铜镜、以及用语根藤编织的“共鸣毯”。他们在每个镇子停留三天,白天教人如何用咳嗽、叹气、甚至沉默来表达复杂情绪;夜里则举行“盲述会”??讲述者蒙眼发言,听众不得提问,只能以拍肩、握拳或流泪回应。
领头的是个独臂女人,脸上刺着褪色的编号:H-07。
我们对视片刻,她忽然笑了:“你认得我哥哥吧?影守。”
我点头:“他现在挺好。”
她没多问,只是从箱底取出一本薄册,递给我。“这是我们整理的《非标准语汇录》。收录了三百七十二种地方性表达,比如‘心像被猫舔过’表示隐秘喜悦,‘耳朵长茧’指听腻了假话,还有‘月亮打喷嚏’??意思是寂静中突然降临的顿悟。”
我翻了几页,发现其中竟有我妹妹小时候发明的词:“树耳朵”??专指那些能听见植物低语的孩子。
“收着吧。”她说,“你是第一个不用审核就敢接这本书的人。”
我将它放入行囊,感觉它比任何典籍都重。
第七天,我抵达南方边境的最后一站:一座建在悬崖上的孤庙。庙名早已剥落,只剩横梁上刻着两个字:“存声”。
庙中无人,唯有一尊无面石像盘坐于堂,怀中抱着一口倒置的小钟。四周墙壁贴满纸条,密密麻麻,全是短句:
>“我恨你,但我还是带了药。”
>“你说的自由,是不是也包括不说的自由?”
>“昨天我偷了别人的梦,今天它在我嘴里发芽。”
我沿着石阶走向后院,那里有一片荒芜的菜园,杂草丛生。但在中央,立着一块小小的碑,上面没有名字,只刻着一首童谣的最后一句:
>“讲故事的人,别走远……”
我知道这是为我准备的。
我在碑前跪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粒种子??透明的那一颗,代表“未知的情绪”。我将它埋入土中,浇上从十一个村子收集来的露水。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碑旁,疲惫如潮水般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脚步声。
我回头,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院门口。他穿着洗旧的蓝布衫,手里拎着一只铁皮盒,神情拘谨。
“你是……讲述者?”他问。
“曾经是。”我说。
他走近,把铁皮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一叠手抄稿,纸张泛黄,字迹稚嫩,边缘烧焦。
“这是我姐姐留下的。”他说,“她十七岁那年被抓走,因为写了首诗叫《喉咙里的春天》。他们说这诗煽动妄想,当场焚毁原稿。这些是她睡前默写的副本,藏在枕头芯里。”
我一页页翻看。诗很短,却锋利如刀:
>“他们割断我的舌头,
>却忘了牙齿也会唱歌。
>当血滴成韵脚,
>沉默就成了最响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