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下,沉默许久,才低声问:“裴卿,你说……朕是不是也在说谎?”
裴砚不动声色:“陛下何出此言?”
“朕登基以来,年年宣称‘四海升平’,可去年冬天,仍有孩童冻死街头。朕说‘减税惠民’,可地方依旧横征暴敛。朕说自己倾听民意,可奏折上的真话越来越少……”他苦笑,“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不是臣子不说真话,而是我已经听不见真话了。”
裴砚凝视着他,忽然取出一枚赎声铃,轻轻放在桌上。
“陛下可知,为何这铃要用罪人之骨熔铸?”
皇帝摇头。
“因为它提醒我们,每一个沉默的背后,都有人付出代价。而每一位掌权者,都是某种话语的守护者或扼杀者。”裴砚顿了顿,“您不必完美,但必须清醒。真正的明君,不在于说了多少好话,而在于能否听见那些不想听的话。”
皇帝久久无言,最后拿起赎声铃,小心翼翼握在手中。
那一夜,皇宫内廷传出琴声。是皇帝亲自弹奏《安魂曲》,一遍又一遍,直至天明。
翌日早朝,他下旨废除“奏章润饰制”,允许官员直陈弊端;设立“谏鼓院”,凡百姓击鼓诉冤,须即时受理;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下令将历代帝王陵墓中的“讳言碑”全部拆除,换上刻有真实功过的评语。
民间震动,称之为“破陵之举”。
而在这场风暴中心,裴砚却悄然退居幕后。
他回到湖心小筑,开始整理三十年来收集的所有声音资料,准备编纂一部前所未有的《万言全书》??不仅收录真话,也保留谎言、忏悔、梦境、呢喃,甚至是动物悲鸣与自然低语。他认为,唯有完整呈现人类言语的全貌,才能真正理解“言”的意义。
春去秋来,书成之日,他将其封入七重玉匣,沉入启言渊底。
当晚,天地变色。
九十九根声林主丝同时断裂又重生,化作金色光带环绕苍穹;语林碑自动排列成北斗之形;湖心小筑上空浮现巨大虚影??是念真的模样。她微笑不语,只是轻轻挥手,仿佛在说:够了。
裴砚仰头望天,终于笑了。
他解下赎声铃,轻轻挂在廊下铜铃旁。
从此,他不再摇铃。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学会自己发声。
多年后,有个孩子问他:“裴爷爷,什么是功德最大?”
他指着窗外??
市集上,一位老妇正大声斥责贪官;学堂里,学生争辩是非不顾尊卑;茶馆中,说书人讲起旧案引来满堂喝彩。
“看见了吗?”裴砚轻声道,“当每个人都能放心地说出心里话,就是最大的功德。”
风起,铃响,声林轻舞。
那一声最初的“啊”,仍在世间回荡,温柔而坚定,像是对这个世界永恒的问候:
我还在这里。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