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望着湖中八灯交映的光柱，又低头看向自己胸前尚未消散的烙印。
“我没有选择。”他说，“从我第一次怀疑课本里的故事开始，命运就已经写下答案。”
杨昭点头，将松叶递给他：“那就用它的气息净化你的手。否则，你写出的文字会被扭曲成另一种谎言。”
陈砚接过松叶，贴于额头。刹那间，一股清凉之意贯顶而下，冲散胸中郁结。他再折松枝时，树枝应声而断，断口处流出金色树脂，香气清远，竟驱散了周遭阴雨。
他以石为灶，引火燃脂，新灯初成。火焰跳跃之间，浮现三行小字：
>**“疑者启途，痛者承光，言者续命。”**
与此同时，湖心祭台震动，第八舟缓缓移位，与其他七舟构成完整八角之阵。八灯共鸣，光流旋转，形成一道螺旋光柱直贯云霄。天空裂开一线，降下一道琉璃色的卷轴，飘落陈砚手中。
卷轴展开，竟是空白。
“这是《众镜录》的副本。”杨昭解释，“唯有执灯人以血为墨、以诚为笔，才能让它显字。你所说的每一句真话，都将化作其中一页。而谎言靠近时，它会自燃。”
陈砚深吸一口气，咬破手指，在卷轴首页写下第一句话：
>“我父曾奉命删改《浙东灾情奏疏》，将‘饿殍遍野’改为‘略有歉收’。当年冬，三万七千人冻毙荒野，无人知晓。”
字迹落成，卷轴猛然金光大盛，整片湖水翻腾如沸。远处山林中传来凄厉鸟鸣，似有无形之物仓皇遁走。紧接着，东南方向乌云骤聚，电光闪现，一道赤红符咒凭空浮现，试图扑向湖心??那是“禁言令”的残余意志，仍在试图扑灭新生的火种。
但七舟灯火齐射光芒，交织成网，将符咒焚毁于半空。
战斗并未结束。
接下来的三个月，陈砚留在湖畔，每日书写。他记下祖父如何被迫销毁友人诗集，只因其中一句“夕阳照宫阙，不见旧臣归”被认为影射朝政；他揭露地方志中隐瞒的矿难人数；他复原了一位女学者被删除的论文，证明宋代已有简易蒸汽装置雏形……
每写一字，身体便衰弱一分。他的头发迅速变白，双手布满裂口，双眼时常流血。可他不停笔。
某夜暴雨倾盆，一名黑衣人潜入湖岸，欲盗走《众镜录》。陈砚察觉，挺身阻拦。两人搏斗之际，黑衣人摘下面具??竟是他昔日同窗，如今任职翰林院编修。
“你疯了吗！”那人怒吼，“你知道这些文字一旦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动荡？稳定比真实更重要！”
“那你告诉我，”陈砚冷冷反问，“你娘去世那年，真的如讣告所说是‘病逝’吗？她是不是因为在网络发言被举报，抑郁自杀的？”
对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痛苦。
“你也知道真相。”陈砚轻声道，“可你选择了沉默。现在，你还要帮他们继续骗别人吗？”
黑衣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那一夜之后，又有十二人陆续来到明心湖。有的带来家族秘藏的手稿，有的讲述亲身经历的掩盖事件，有的仅仅是为了忏悔自己曾经参与过的审查工作。他们在湖边立灯，点燃松脂，将自己的声音注入《众镜录》。
陈砚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他眼神愈发清明。他知道，自己或许撑不到见证改变的那一天，但他已不再是孤独的个体，而是一簇火种的起点。
临终前第七日，他召集众人于湖心石坛。
“我不一定能活着看到结局。”他说，“但我相信，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说出真相，松舟就不会沉没。”
他取出一枚铜铃，系于第八舟船头。“此铃名为‘醒世’，唯有真心求真者能听见其声。今后若有新人到来，不必问我是否认可，只需听铃响与否。”
七日后，晨雾弥漫，陈砚安坐舟中，手持《众镜录》，溘然长逝。
人们发现，他嘴角含笑，手中卷轴最后一行写着：
>“今日我说，明日你说，后日万人共说。
>灯火永不孤单，因人心不甘黑暗。”
他的遗体化作点点光尘，融入湖水。第八舟轻轻晃动，船头铜铃无声自鸣，清音袅袅，传遍十里山谷。
多年后，边陲小镇开设首家“自由讲堂”，墙上悬挂一幅画像：一位白发男子立于湖心，手捧燃烧的书卷。孩童们每日诵读的第一课便是《破妄文》节选，老师提问：“谁是执灯人？”
一个小女孩举手答道：“是我。”
窗外，春风拂过松林，铃音隐约可闻。
而在遥远京城，一座秘密档案室内，一名年轻官员悄悄打开暗格，取出一份泛黄文件，轻声念道：
“庆历新政失败真相……岳飞冤狱原始供词……谭嗣同绝笔原件……”
他合上文件，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说：
“该开始了。”
雨停了。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