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从六合楼出来,已是月上柳梢头时。
沈愈扶着歪歪倒倒喝得大醉的朝华,对方怀瑾和香凝道:“我送朝华回王府,你们回吧。”
方怀瑾点点头:“路上小心。”
“放心,照顾这个醉鬼,我有的是经验。”沈愈扶着朝华上了刚刚雇来的马车。
方怀瑾和香凝牵着手往方宅走去。
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曲江畔。
江面之上,数艘精致的画舫游船,飞檐翘角灯火辉煌,十分壮观。
香凝看着那些画舫游船,不禁想起当日扬州画舫上,方怀瑾将她从宴席上带走的情景。
若无那日画舫上的缘分,她现在会在哪里呢?也许在哪个贵人府里被欺凌折辱,也许早被厌弃了又过回从前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总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安稳幸福。
香凝又想起方怀瑾带她回去的第二日,也是在一艘很精美华贵的画舫上,方怀瑾看着她弹了许久的曲子,还为她教训了陈老爷。
方怀瑾见香凝望着画舫出神,以为她也想乘船游玩,说道:“我们也去租艘船。”
说话间,方怀瑾已执着香凝的手,走到江边停靠着的一艘游船旁。他付了租金,带着香凝上了船。
船上虽不像当日扬州的画舫那般奢华,但收拾得清雅整洁,挂着两盏素娟灯笼温着酒,人坐在船中,随着江水遥望两岸的景色,别有一番情致。
“看,那里是春招水榭。”方怀瑾指着远处一处水榭,介绍道,“每逢科考之后,皇上都会在此处赐宴新科进士,谓之曲江流饮。”
香凝顺着方怀瑾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想象着所谓曲江流饮的盛况,说道:“听竹说大人十九岁就考中了进士。那时候大人一定是曲江宴上最俊秀潇洒的,只可惜我与大人相识太晚,无缘见识大人当年风采。”
“那一年的探花林廷献,才是俊雅风流世无其二。我并不及他。”方怀瑾一本正经地说。
“但是在香凝心中不论是林探花还是李探花,都不及大人。”
“因为我收留了你?”
香凝看着方怀瑾:“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还可以有温暖的友情和亲情。如果不是大人,没有人会为香凝着想这些。”
“那是你自己勤勉聪慧,又待人亲和,承远侯夫人和宋远杰才会真的把你当做亲人一般。”
虽然这些时日香凝一直在忙着学医治病,和方怀瑾单独相处的时候很少,但方怀瑾能感觉到香凝对他日益增多的快要溢出来的喜欢。不论这份喜欢是否因为感激,都极大地抚平了他心里因欲念和控制欲而升腾出的不管不顾的破坏欲。
而那股子破坏欲下去,正人君子的那一面又重新占据了他的理智,让他丝毫不吝惜对香凝的称赞,希望香凝可以过得再恣意一些。
香凝笑笑:“所以这是大人比起旁人的第二个好处。大人总是称赞别人的长处,却对自己的长处甚至是施加给别人的恩惠不甚在意。”
船行渐远,一座巍峨耸立的高楼映入眼帘。方怀瑾介绍道:“这是半月楼。本朝开国之初,宰相徐熠曾在半月楼上,以一人舌战前朝乱党,谈笑间不费一兵一卒解了当时的京城之乱。我很敬仰那位宰相,希望有一日也能如他那般匡扶社稷造福苍生。”
这是方怀瑾第一次和香凝讲起他的抱负,香凝虽然并不能完全明白,但她喜欢方怀瑾和她说这些,这样的方怀瑾比平时还有光彩,而且会让她觉着她与他的心很近很近。
船只慢悠悠地在江上划着,每路过一处景致,方怀瑾就为香凝介绍。他向来寡言,极少说这么久的话,但他不觉着累也不觉着别扭,仿佛他一直就应该如此。只是在又一次为香凝介绍一处书院时,他忽然发现香凝没在看着岸边的景致,而是在看着他。
用一种贪恋的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似的珍视的眼光,看着他。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香凝托着腮,语气越发柔和:“感觉大人和平时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加善谈。”
方怀瑾不自然地咳了咳:“你来京城时日尚浅,我想多让你了解一些。”
“我知道。大人是喜欢我,才和我说这么多。”
方怀瑾本欲执起酒杯的手一顿,呼吸都有些滞住。他不禁在心里感叹,香凝真的很会撩拨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心神激荡。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喝着桌案上的酒。香凝心里高兴,不知不觉间就喝了许多。
她已有了六七分醉意,许是酒意上头让她放下了,也许是她心中格外高兴,她忽的抬手解开发髻上的珠钗玉饰。
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倾斜而下,在夜风中轻轻飘扬。她张开手臂,望着辽阔的江面远处的灯火,感到一阵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轻松与畅快,这种感觉促使着她迎着夜风轻声哼唱起来。
她的声音清越,在醉意之下多了几分软糯和缠绵。
方怀瑾见过她怯懦讨好的样子,见过她麻木献媚的样子,见过她沉迷于医书认真勤勉的样子,但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慵懒放松的样子。
他觉得此刻的香凝很珍贵,更觉得如果没有从前的苦难,她本应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