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将尽的烛火在黑暗中挣扎,吐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室内古朴的木制陈设。
一张宽大的床榻上铺着暗纹锦缎被褥,四周立着一盏绢面屏风,隐约绘着山水纹样。
窗扉紧闭,唯有夜风侵袭时,才带动窗纱轻轻拂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屋内寂静无声,只楼晟一人静静倚在榻边。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几缕乌黑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前与鬓角。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素色如褪了色的古画,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片昏暗里。
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浓烈的酒气。
楼晟修长的手指有些无力地拨弄着一个空了的藤编小笼,里面的蝈蝈早已不知去向。
来回拨弄几次后,他徒然将小笼攥在手心。
黑发衬得他唇色愈发殷红,像刚从水里捞起、带着怨气的精魅。泪水无声地不断滚落,浸湿了胸前单薄的衣料,他望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既都说我坏……那我便坏到底罢。”
上京城外,近郊的枫林旁,立着一间历经风雨、残破不堪的木屋。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枫叶缝隙筛落下来,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微风过处,枝叶摩挲,发出持续的、令人安宁的沙沙声响。
苗青臻独自坐在林边溪畔,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岸边青草茵茵,点缀着几丛不知名的野花。
他从前和师弟无所去处时,便常往这里跑,只因这僻静地方,师傅轻易寻他们不着。
年少时光,他们能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晒上一整天的太阳,直到夕阳西沉。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戈春生利落地翻身下马,松开缰绳,随手在马臀上一拍,清脆的“啪”声过后,那匹骏马便温顺地自行踱到一旁,低头啃食青草。
戈春生将一个油纸包扔给苗青臻。打开来看,是几块还带着温热的酥糕点。
外形饱满圆润,金黄色的外皮上布满细密焦脆的纹路,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勾人食欲。
那是用糯米粉细细调和,融入奶香,温油炸制而成的点心,正是苗青臻年少时最偏爱的那一口。糕点中间还巧妙地夹着一层豆沙,口感绵软顺滑,甜得恰到好处。
苗青臻脸上微热,低声嘟囔着自己早已不是贪嘴的小孩,却还是伸手拈起一块,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起来。
戈春生在他身旁坐下,苗青臻便在这片熟悉的静谧中,断断续续说起这些年的际遇:“……我本无意暴露那孩子的身份,可当时势单力薄,没有师傅为我办妥口籍,离不了上京城,那时只想借李渊和之力,将孩子从楼晟手中夺回来,小苗儿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楼晟?那个御医?”戈春生问。
苗青臻默默点头。
戈春生闻言愣了愣,随即感叹这人爬得倒是飞快。凭借一手高超医术与圣心眷顾,短短数月,便从一名寻常御医擢升至从三品高位,下一步便是在御前伺候。
苗青臻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淡阴影,语气平淡却带着冷意:“那人确有通天本事不假,只可惜……心术不正。”
跟他们这类活在明处的人不同,楼晟八面玲珑,深谙人情世故的,总能精准找到每个人心壁上最薄弱的裂隙。
早在苍山镇那段看似平淡的岁月里,苗青臻就察觉,这人能和三教九流迅速编织起一张无形的关系网,从贩夫走卒到衙门小吏,他都能与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随意,实则都在不动声色地扩充交游,积累那些数不清的、通往各方机缘与情报的隐秘渠道,正是这些,构筑了他日后一次次攀上权力高台的阶梯。
戈春生侧过头,目光在苗青臻沉静的侧脸上停留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熟稔:“你怎么总是……招惹上这种麻烦透顶的人。”
苗青臻低着头:“……大概就是,运气不太好吧。”
戈春生很快想出了对策。
他提到再过几月,便有一个邻近邦国的使团将要抵达梁国上京,届时整个上京城的防卫会暂时由金吾卫接管。他可以在那时暗中为他们放开一道口子,让苗青臻趁机离开。
苗青臻眼底掠过一丝迟疑:“这样……会不会连累到你?”
戈春生站起身,顺手拿走了油纸包里最后一块炸糕,动作自然得像多年前那样:“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处境吧。”
李渊和并非没有试图越过那条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