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审讯室的空气闷得叫人压抑,黏腻得让人窒息。铁腥味混着汗臭钻进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疼。李海山被粗铁链死死锁在刑架上,后背的鞭伤裂着狰狞的口子,暗红血珠渗进灰扑扑的粗布囚衣,稍一动弹,结痂的伤口就被扯得生疼。他咬着牙硬扛,一声不吭——首到审讯官将一张泛黄的照片“啪”地摔在他脚边,照片里,他老母亲坐在老家门槛上缝补,针脚歪歪扭扭,那是抓捕他时从住处翻出的念想。
“海山兄弟,别硬撑了。”审讯官蹲下身,脚尖碾过他淤青的脚踝,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淬了毒的狠劲,“你娘住在乡下吧?一辈子没见过世面,要不,咱们‘请’她到上海来……哟,老太太那身子骨,不知道禁不禁得住折腾!”
“你敢!”李海山猛地挣动铁链,锁扣撞在刑架上“哐当”作响,眼里布满血丝。可话到嘴边又软了——他比谁都清楚,76号的人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审讯官递过一张皱巴巴的名单,纸角被指腹磨得发毛,“海关署的张彦说了,你跟他当年都在青浦班待过,教你们电讯的教官姓陈,这人就是裕昌洋行的陈峥,你认不认?”
李海山攥着名单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捏碎纸片——他怎么会不记得陈峥?当年他娘重病,他急得昏了头,挪用了外勤经费。事发后,他以为自己肯定要被开除,甚至要上军事法庭。是陈峥把他叫到办公室,没骂一句重话,只说“做人不能碰偷盗的底线,有困难可以跟队里说”。不仅帮他补上了那笔经费,还悄悄塞了一笔钱让他给娘看病,最后只罚他关了半个月禁闭、抄了十遍纪律条例,把这事压了下来,他才有机会分到沪北做外勤,干正经事。这份恩情,他记了好几年。
“我……”李海山垂下眼,避开审讯官逼人的视线,故意含糊其词:“青浦班的教官多,年头久了,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审讯官突然扯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按向名单,“再想想!想起来,你娘就能安安稳稳待在乡下!”
鞭子“嗖”地抽过来,正落在旧伤上,剧痛让李海山眼前发黑。他死死咬着牙,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把陈教官卖了。可母亲咳得蜷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样子反复在眼前晃,他终是松了口,却只报了三个名字——赵磊、方敏、朱亮,全是跟他一样在沪北做外勤的同期学员,彼此只知道“同是青浦出来的”,其他的一概不清楚。
不过半宿,沪北的外勤点就接连炸了锅。赵磊刚在面包店接过情报,转身就被76号的人堵在后门,手铐“咔嗒”锁上手腕时,他还拼命把情报往门缝里塞;方敏穿着工装去银行上班,刚打开档案柜,两个黑衣人就从背后按住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朱亮揣着联络暗号刚要出门,门就被撞开,几个壮汉扑上来,首接把他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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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处的隔间里,周明捏着审讯记录,指腹反复着“民国廿七年青浦班”几个字,指节泛白。他跟陈峥是过命的老搭档——陈峥刚返上海那年,两人一个管秘密电台,一个在76号内潜伏,一起端过日本宪兵的情报点,还曾在弄堂的煤堆里躲了半宿特高课的搜捕。他清楚记得,陈峥返沪前,好像就在青浦特训班任过教。军统向来把人拆得散,各人守着各人的岗位,平日没什么交集,怎么会突然被一锅端?而且抓的全是同期的,这绝不是巧合,分明是有人故意冲着陈峥来的。
周明越想越慌,抓起外套就往外跑,绕了三条街,避开76号的盯梢点,钻进杂货店后窄小的电话亭。投币时手指都在抖,拨通裕昌洋行的号码,声音压得极低:“陈峥,是我周明。”
“怎么了?”陈峥一开口就听出了他的急促。
“昨晚76号突然行动,抓的全是民国二十七年青浦班的人!你之前带的是不是这届?我总觉得这事是冲你来的!提供信息的人叫张彦,你认识吗?”周明的声音发紧,每一个字都裹着按捺不住的急意。
“民国二十七年青浦班”几个字像道惊雷,在陈峥耳边炸开——几天前曼茵提过,向影心在租界酒会上悄悄提醒“南京有人打听青浦旧人”,他当时就察觉有叛变的风险,却没料到76号动作这么快。“知道了,你帮我盯着审讯进度,探探他们想往什么方向引。”挂了电话,陈峥的脑子飞速运转,随即拨通静安路家里的号码,“之前你说的那位江太太,你转告她,最近线路紧,有些货不好出租界,让她再等等。”
曼茵心头一紧,瞬间明白陈峥的暗语——是让向影心别出租界。她压着声音,柔声应道:“知道了,我会跟她说的。”
“晚上我有点事要处理,你在家等我,别去打牌了。”曼茵从不打牌,陈峥突然说这话,显然是怕电话被监听。静安路在租界内,有“治外法权”和“行政自治权”,日伪和76号只有搜查权,没有逮捕权,他是在让她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你早点回来,给你留着饭。”挂了电话,曼茵立刻拨通向影心的号码,用暗语转告了风险。向影心却让她放心——自己只是陪丈夫临时来上海,没牵扯本地事务,暂时不会被波及,只是反过来担心曼茵他们会不会出事。
曼茵倒不怎么担心自己,陈峥当年带青浦班是临时任务,教务档案里没有他的信息,选她做搭档时,也早替她抹去了在青浦特训班的痕迹。只是——想到曼莉,曼茵的心猛地悬了起来,一时没了底。
陈峥挂完曼茵的电话,指尖在桌面上快速敲出节奏,三秒内就定下了应对的框架。
他先拨通静安路巡捕房王警长的电话,语气半真半假,带着恰到好处的顾虑:“王警长,刚听店里的伙计说,76号的人在租界边上晃悠,还打听我洋行的客人。您也知道,我这客人里不少是英美商行的老板,要是被他们吓着了,后续租界的粮食、棉布供应怕是要断档。您看能不能多派两个兄弟,在静安路和霞飞路的交叉口多巡两圈?”这话精准戳中了警长的要害——租界物资供应是他的核心考核项,半点马虎不得。王警长立刻应道:“放心!我这就让弟兄们现在去轮岗,76号的人敢在租界内撒野,我第一个扣人!”有巡捕房盯着,76号再想违规闯曼茵的住处,就多了层硬阻碍。这是第一步——“锁死租界安全区”。
接着,他翻出周明给的“76号内部联络册”,指尖停在“刘西”的名字上——这个狱卒是周明之前策反的,秘密联络点在弄堂深处的烟馆。他叫来心腹老关,递过两包上好的烟土:“去烟馆找刘西,问清楚两件事:一是李海山招了多少人、名单里有没有租界内的;二是76号下一步想抓谁。要是能拿到审讯记录副本,再添五块大洋。”他没急着救人,万一李海山后面扛不住,又咬出更多人,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必须先摸透风险范围。这是第二步——“挖76号的审讯底”。
最后,他打开保险柜,拿出三份东西:洋行的“物资运输许可”,能借送物资的名义走特殊通道,后续转移人能用得上;给向影心的“英美物资合作邀请函”,可暂时把她接到洋行的租界分部,避开南京的眼线;还有一张加密纸条,上面写着苏州接应点的地址,万一租界守不住,能让曼茵带着向影心先走。这是第三步——“留好应急退路”。
布置好这一切,陈峥刚坐回办公桌前,老关就攥着张折叠的纸匆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先生,刘西那边的消息,审讯记录副本拿到了。”
他刚把副本展开,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守明,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