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审讯室的霉味混着劣质烟蒂的焦糊气，在逼仄的空间里盘桓不散。周明夹着磨得发亮的公文包走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先冲正埋首翻记录的审讯官老刘递了根“老刀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烟雾缭绕间，眼角眉梢透着经年“老资历”的从容——在76号待了五年，连丁默邨都得给几分薄面，说话自带小头目该有的格局。
“刘队，别跟这几个人耗了。”他指了指桌上李海山等人的审讯记录，指尖在“张彦举报”西字上重重敲了敲，声音压得低却清晰，“早上宪兵队那边的王喜透信，张彦昨天在吴淞口栽了。捏造假情报骗宪兵队，引着人去查裕昌洋行的船，说里面藏了违禁物资，结果翻遍了货舱连根违禁的铁丝都没找着，现在被关在宪兵队的黑牢里，据说田中队长放话要‘好好问问’。”
老刘抬头皱眉，手里的钢笔顿在纸上，洇出一小团墨：“真的？那这几个……”他指了指隔壁关押室的方向，语气里满是迟疑——这三天熬下来，几人除了说自己是“码头扛活的”“银行打杂的”，没吐半个有用的字，可就这么放了，又总觉得不甘心。
“这几个能有啥？”周明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不屑，指节敲了敲桌面，“张彦那货我早瞧着不对劲——仗着在海关混了几年，见谁都想卡油。这次突然跳出来举报‘青浦旧部’，我看呐，就是裕昌洋行没把他当回事，没给够好处，想借咱们的手报私仇，顺便在田中队长跟前邀功。结果呢？自己把自己玩进去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二郎腿一翘，话锋转得“务实”，精准戳中76号“拿钱办事、抓实不抓虚”的行事逻辑：“咱们兄弟在这熬了三天，天天加班审到后半夜，图啥？不就是图抓个真的、拿笔赏钱，也好跟丁主任交差。现在举报人自己都进去了，这几个嘴里除了‘码头伙计’‘银行职员’，没一句实据，再审下去有啥用？耽误功夫不说，万一传出去，说咱们76号被个混子耍了，脸往哪搁？”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更实在的，眼神扫过墙上“清乡剿共”的标语：“再说了，最近清乡的事正紧，丁主任天天催着查共党联络点，咱们把人力耗在这‘没影的事’上，回头真漏了大的，你我都担不起责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家里人按规矩递个保释申请，咱们睁只眼闭只眼放了——既省了麻烦，也能腾出手干正事，你说呢？”
老刘捏着烟蒂琢磨片刻，觉得周明说得在理——76号本就是“务实”，如今举报人倒了，这几个没实据的人再审下去，不仅拿不到赏钱，还可能落个“办事不力”的名声。他点了点头，把钢笔往笔筒里一插：“行，就按你说的办，让他们家里人明天一早就来办保释，别拖。”
全程，周明没提半句“跟陈峥有关”，只从76号自身利益出发，既守住了卧底身份，又顺理成章推进了放人，手段藏得滴水不漏，连老刘都没察觉出半分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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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的美高梅后台，化妆镜前的灯泡裹着层薄纱，暖黄的光把曼莉的侧脸映得柔和。她刚摘下珍珠发夹，发间还沾着点碎钻般的亮片，余光瞥见门口晃过的人影，回头见是田中，先弯了弯眼，眼尾的胭脂像朵开得正好的海棠，随即又故意垮下脸，踩着高跟鞋走上前，语气里带着娇嗔的埋怨：“田中君！你可算肯来啦！这都多少天了，我唱《天涯歌女》时总往楼下卡座看，连你影子都没见着——不会真因为上次我陪陈经理谈货，没顾上跟你喝两杯，就生我气了吧？”
她说着快步上前，没等田中开口，伸手拽住他的袖口，指尖轻轻戳了戳上面的淡粉印子，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里满是“被冷落的小脾气”：“呦！这是在哪蹭的胭脂呀？你去居酒屋喝酒了？有好酒都不叫我，还说跟我是‘老熟人’呢！”那模样鲜活得像往常一样，半点不见拘谨，连指尖的力道都掐得刚刚好，既亲昵又不越界。
田中被她拽着袖口，原本憋在心里的不满先散了大半——他本是来问张彦的事，可被她这么一闹，倒先忘了来意。他咳嗽两声，嘴上还硬着：“我……我是去谈事，顺便喝了两杯。”
“谈事能沾到胭脂呀？我看是被哪个姑娘绊住了吧！”曼莉松开袖口，故意转过身，指尖轻轻划过后背的缎面裙摆，话里带着点吃醋的意思。田中见她这模样，心里反倒浮上点喜悦——他就喜欢苏丽丽这副“在乎自己”的样子。
“你不是没空嘛，忙着陪陈经理谈生意。”他语气软了些，眼神却还带着点试探。
曼莉拉着他的胳膊，故意晃了晃身子，语气放得更软，像团揉过的棉花：“我跟陈经理待着也没意思，不过是他要跟商会的王老板谈丝绸运输价，非让我在旁边陪衬，说我唱曲儿能让气氛松快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唱歌的，哪懂什么生意？要是早知道你会生气，我那天说什么也得先陪你喝两杯，哪管什么丝绸价。”
这话既解释了“跟陈峥亲近”的缘由，又把自己摆在“被动应酬”的位置，正好戳中田中“想被重视”的心思。他脸色彻底缓和，甚至主动提了张彦，语气里带着点疑惑：“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张彦说你骗他，还说你跟陈峥……”
不待田中说完，曼莉立刻跺着脚，双眼瞬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那个张老板？别提他了！前几天他突然闯到后台，上来就拉我的胳膊，还说‘我是田中君的朋友，你得好好陪我’，手都快摸到我腰上了！”她说着往田中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委屈的颤抖，“我怕得罪你的朋友，只好陪着笑，谁知道……谁知道……！”说着转身捂着脸，肩膀轻轻耸动，哭得梨花带雨。
“怎么了？苏小姐你别哭啊！”田中见美人落泪，心里顿时乱了，连忙伸手想去拍她的背，又怕唐突了她，手悬在半空中，语气满是焦急。
曼莉抹了抹眼泪，露出泛红的眼眶，声音哽咽：“还能怎么？他就是个畜生！在后台就对我动手动脚，我情急之下打了他一耳光，他走的时候还放狠话，说要让我在上海混不下去呢！”说罢又捂着脸哭起来，连肩膀的颤抖都透着委屈。
田中看着她哭得可怜的模样，又想起张彦“没凭没据乱攀扯”的样子，心里顿时认定——张彦是借着“自己朋友”的名义占便宜，没占到就反过来栽赃曼莉！他终于忍不住拍了拍曼莉的肩膀，语气带着歉意：“苏小姐，是我没看清人，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来处理，一定不会让他再骚扰你！”
曼莉立刻停下哭声，抬头时眼睛还红着，却己经笑了，眼尾弯成月牙：“光这样可不行，你得赔我！今晚我最后一首还唱《天涯歌女》，你得坐在第一排听，散场后还得陪我喝两杯温好的清酒——就是上次你说的那种甜口的，我特意让后厨留着呢！”
田中被她哄得满心熨帖，哪还顾得上“张彦的指控”，连忙点头：“好！都听苏小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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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王福奎的公馆里，红木椅上的人指尖反复着茶盏边缘，釉色光洁的盏身被他攥得发烫。他听着手下带回的消息，指节越攥越紧，指腹都泛了白——“张彦被关了黑牢，田中队长不准人探监”“田中昨晚在美高梅待到后半夜，跟苏丽丽相谈甚欢”。
这两句话像两块巨石，沉沉压在他心口，让他连喝口茶都觉得烫嘴。他原以为张彦就算扳不倒陈峥，至少能搅乱局面，让田中对陈峥、对苏丽丽起疑。可没成想，张彦不仅没成事，反而把自己折进去，还让田中更信任苏丽丽——这哪是搅局，分明是帮陈峥扫清了“眼线隐患”！
“老板，要不要再派人去宪兵队打听下？看能不能托关系把张彦捞出来……”手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头都不敢抬。
“捞？怎么捞！”王福奎猛地把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杯沿，顺着桌角滴落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子，“田中现在眼里只有苏丽丽，张彦又被扣着‘耍流氓栽赃’的名头，咱们去捞人，不就等于告诉田中‘我跟张彦有关系’？万一张彦在里面嘴不严，把咱们之前查陈峥货仓的事抖出来，咱们都得跟着完蛋！”
他越想越怕，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扫过桌角那份“沪南区商户联络表”，他猛地停住脚步——这是他最大的筹码，是靠着克扣码头工人工钱、巴结日军军官才拿到的，他得主动出击了，否则陈峥迟早会趁机吞了他的地盘。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阴狠，“陈峥不是跟梅机关的人走得近吗？我就找梅机关的人，这次不信扳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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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一慢两快的敲门声，这是约定的暗号。
“进来。”陈峥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来，带着点沉稳。
唐曼德随即推开房门，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陈峥正低头核对运输单据，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抬头见他进来，先挑眉问：“成了？”
曼德没首接回答，从兜里掏出那份手绘画的坐标纸，“啪”地拍在桌上，刚开口说了句“王福奎给的”，自己先没绷住，嘴角往天上翘：“你跟我说他急，没说他这么急——连夜画的坐标，连假隔间门朝哪开、旁边堆了几个丝绸箱子都标了，生怕日军查得不仔细，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找不到‘假军火’。”
两个小时前，日租界的“街角咖啡馆”里，曼德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咖啡勺，银勺碰撞瓷杯，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落在路面，他抬眼时，正见王福奎裹着件半旧的黑大衣匆匆进来，领口还沾着点灰尘，脸上堆着刻意的笑，眼神却藏不住慌，像只没了方向的耗子。
“唐助理，久等了，久等了。”王福奎搓着手坐下，没敢首接提线索，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还强装镇定，“最近梅机关事多，能约到您，真是我的荣幸，是我的福气。”
曼德放下咖啡勺，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疏离——这是他“梅机关负责人高级私人助理”的惯用表情，冷得像块冰，此刻用在王福奎身上，正好：“王老板找我，不会只是来喝咖啡的吧？我时间有限。”
这话正戳中王福奎的急处，他连忙往前凑了凑，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声音压得极低：“实不相瞒，我是有重要线索要跟您说——关于陈经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