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安石的一生,终究怀有强烈的抱负。这使得他纵使身处逆境,处江湖之远,仍不忘家国大事与心中志向。在他晚年的诗歌中,即使有优美的景色,有对生活强烈的热爱,仍少不了不甘失败的、略显悲壮的呐喊。在《楚天》一诗中,美丽的景色也因诗人内心的孤寂而染上了凄凉绝艳之气,尽管“楚天如梦水悠悠”,却是“花底残红漫不收”,暮春时节伤人心魄,以致“独绕去年挥泪处,还将牢落对沧州”。
王安石的诗歌有着鲜明的艺术特色,“造硬句、险押韵,喜欢篡改古人诗句以为己有,好用典故,讲究对仗”,“通过议论来揭示自己的精神面貌,并在抒情诗中将精警的议论和生动的形象巧妙地融合为有机体”[9]。是故,南宋诗论家严羽在其《沧浪诗话·诗体》中将王安石诗歌列为王荆公体,在两宋诗歌领域独受尊崇。
与王安石同时代的王令英年早逝,但在诗歌创作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他出身底层,终身以聚徒讲学为生,关注底层民众,敢于为贫民发声,抨击时弊、书写抱负,意境开阔,情感奔放,风格雄伟。如其《暑旱苦热》一诗:
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诗人笔下的无力清风、飞山落日,构成了一幅盛夏酷暑图。字里行间,热气恍若弥漫而出,令人不经意间便深感其难耐。然而,面对酷暑造成的干旱以及炎热带给人们的痛苦,诗人表现出来的是对上天酣畅淋漓的嘲讽。人固然惧怕江海枯竭,但纵使至高无上如天,若河流干涸,也会因之惋惜。酷暑之下,诗人也不禁畅想昆仑积雪、蓬莱寒烟。然而思绪回转,若是不能以只手带天下人一同前往避暑,自己又如何忍心一人享乐?这种时刻心怀百姓的胸襟,跳脱开合的笔力,肆意奔放的情感,使得王令诗歌在北宋诗坛独树一帜。
北宋中期诗歌创作的代表人物还有苏轼。苏轼一生宦海沉浮,生活经历十分丰富。在他所创作的2700多首诗歌中,存在大量批判社会现实与思考人生的佳作,饱含诗人对现实的观照、嘲讽与批判。在他的笔下,有饱受蝗旱之灾的北方农民,“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苏轼《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也有水灾侵袭下的南方百姓,“哀哉吴越人,久为江湖吞。官自倒帑廪,饱不及黎元”(苏轼《送黄师是赴两浙宪》)。还有承担沉重赋税与岁币压力的普通民众,“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苏轼《吴中田妇叹》)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宋朝被普遍认为是经济水平发展较高、民众负担相对较轻的时代。但苏轼的诗歌,撕开了富裕的表象,带领我们看到那个时代底层深处的社会情境。他以批判的目光,为我们展现了中国古代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制度下积久不化的痼疾。
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煌煌大唐,立国百余载而兴,开元盛世名垂千古。然而,再华美的外表也挡不住内里的腐朽与隐忧。风流多情的唐玄宗为一杨贵妃而劳民伤财,上有所好下必奉之,举国为之倾覆,昔日繁华不再。然而,纵使光阴流转,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善于遗忘的人们,又再度上演起曾经的放浪与荒唐。“争新买宠”之下,受苦的始终是最底层的民众。身在其中的苏轼所能做的,不过是“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苏轼对现实的辛辣讽刺,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危机正在酝酿的宋朝,而且让我们领略了诗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情怀。
现实于苏轼而言是充满挫折与苦闷的。但在苏轼身上,我们总能触摸到一个善于思考、不愿屈服的高尚灵魂。他善于从人生遭遇中总结经验,也善于从客观事物中总结规律。这令他的诗歌即使描写普通景物与日常琐事,也时常能读出别具一格的深意。“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抓,飞鸿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骞驴嘶。”(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这些诗歌中,自然现象上升为人生哲理,人生的感受也已转化为理性的反思。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诗中的哲理不是生硬的逻辑推导或议论分析陈述而出,而是通过生动鲜明的艺术意象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既优美动人,又饶有趣味。所谓理趣诗,即当如此。
尽管人生的大起大落也曾使得苏轼一度悲痛、沉郁,对现实充满愤恨与不满,在他的诗歌中,我们也能读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苏轼《寒食雨二首》)这样充满绝望的作品。但很快地,他总能从低谷中走出,在被贬黄州后将这座山环水绕的荒城变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苏轼《初到黄州》)的世外桃源;在被贬惠州后过上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食荔枝二首》之二)这样充满趣味的生活。究其因缘,苏轼有着一颗宠辱不惊、豁达开朗的心,一个胸怀天下、抱负深远的灵魂。
在苏轼的时代,诗歌达到了巅峰。之后,作诗极其讲究法度,题材偏重于书斋生活,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及其追随者逐渐形成了一个横跨两宋,声同气应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
黄庭坚与苏轼为生平好友,其人生境遇亦与苏轼十分相似,一生在新旧两党的得势与失势之间载沉载浮。在他流传下来的1900多首诗歌中,约有23为思亲怀友、感事抒怀、描摹山水、题咏书画之作,表现出与王安石、苏轼类似的郁郁不得志的人生轨迹。但相较于王安石与苏轼,黄庭坚的诗歌拥有浓厚的文人气与书卷气,人文意向格外密集。他喜爱吟咏书画作品、亭台楼阁以及笔、墨、纸、砚、香、扇等与文人密切相关的物品,就连自然界的花鸟虫鱼,在他的笔下也充满了文人雅趣与书卷墨香。在其《双井茶送子瞻》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份趣味:
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