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气得发抖,怒斥道:“休要猖狂,禽兽!”
夜的黑色面孔为虎作伥,乱兵们放肆地说着下流话,句句不堪入耳,对三人又拽又搡,场面极其混乱。小兔子从孙玉夫怀里蹦下去,一溜烟向房中奔跑。几个乱贼吵嚷着要逮住兔子吃蒸肉,孙玉夫便大哭起来。忽一声怒吼凌空传来:“你阿爷在此,谁敢放肆!”
木易带着一群义士赶来,顷刻将贼人包围。这些人俱是赵明诚招募的绿林人士或乡勇。前时赵明诚遵照朝廷旨意将义军解散,却留了百十来人。
一个知府拥有百十来人的亲兵卫队,并不出格。
木易接连几枪挑死数个乱贼。李清照长了精神,扬声号令:“击毙叛贼,保卫建康!”
两下里在院里摆开战场。木易和虬髯大汉从屋里杀到屋外,十招后将他擒住。余众畏缩不前。李清照仔细观战,看得出这是一群乌合之众,群战毫无章法,遇强则弱。有的见对方凶猛,干脆偷偷逃跑。拂晓时乱贼已全被制服,且抓了两个活口。李清照问道:“神霄宫那边如何?”
木易的头低在一片晨辉里,看不清脸上表情:“神霄宫并无凶险。建康宣抚使李谟早有防备,布控全城,内外戒严。那王亦不甘被擒,破城而逃。”
李清照黯然叹息。这李谟原是郭小乔的夫君,随赵构南渡,和赵明诚共事。郭小乔依旧和李清照不相往来,并非像寻常妇人一样,夫君官低一阶,便攀附讨好。
院里整夜不曾熄烛,到处都是死尸。李清照一夜无眠,看着烛火将尽,命绿杏再燃。她的目光和脑子一般空洞,步态机械地随着木易,将溢流着灯火的府衙的一二三堂巡索数遍,面对处处狼藉,从头到脚彻骨冷寒,如处雪原。
五更过后,李清照步态虚浮地回到三堂,见木易正在廊下擦拭枪尖的血渍。邹渊、邹润在木易不远处蹲着摆弄兵器。又想起赵明诚,她心里顿时凉透,冷声问道:“赵真如今在哪里?”
邹润有些担忧道:“老爷弃城而逃,到处都在传说……”
李清照若有所思,问道:“到处都在传说老爷逃跑?”
“是,夫人。”邹渊、邹润一齐回答。
所有人都在传说,也许只是有人在暗中造谣生事。李清照看着远方的晨雾,嘴角挑起冷笑:说他逃跑有些离谱,但说他没逃跑,可有证据?别院里金石被盗,是趁火打劫还是预谋?
李清照命一夜跑散的下人们各司其职,分头行动起来。部分男仆协助护卫们往外运尸,拉到城外的乱葬岗火焚、掩埋。女仆们打扫院落,抬水冲洗血污,再顺着排水渠道,引流至院外的渠沟。
晨风里飘起浓重的血腥味,被擒的两个乱兵,跪在满地的冷辉里噤若寒蝉。李清照被绿杏扶着坐在合欢树下,犀利的目光盯着两人:“在这个乱世,人人都有不得已的事情。你们犯下了杀头之罪,或许是受胁迫,无奈为之。若是老实交代清楚,或能将功补过,免除一死。”
这两人闻听便哭着磕头求饶,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他们原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依着身手成为江洋大盗。蔡京全家获罪发配充军,唯独他儿媳兰棂逃跑,嫁了江洋大盗首领,便撺掇丈夫勾结王亦,伺机杀君夺权,造谣赵明诚纳财受贿,还传命杀死知府夫人李清照。之前已派出线人四处活动、跟踪,勾结鹰钩鼻,联合土匪于楚州堵截、抢掠金石,在镇江水域再次作案。
李清照听得愣住,无故与兰棂结仇,生出种种事端,世事实在无常!
她被绿杏扶回书房,浑身沉困头痛欲裂,命绿杏拿来文房四宝,上疏赵构,弹劾夫君“虽在外公务并不知情,但也属失机纵乱,请求加罪”等等。
折上书信,看看彩霞满窗,她对绿杏道:“我要和二表姐一起到神霄宫,求见隆祐太后。”
绿杏便伺候着她盥漱更衣。另一个丫鬟忙端来洗脸水,递上棉巾。李清照低着头,将水撩到脸上甚觉舒爽。思诚妻子钱怡病逝,妾室董萍儿被扶正,带着丫鬟进来,叹息道:“唉,既有大盗勾结王亦,之前又造谣明诚纳财受贿,那么逃跑之事,会不会是……”
“诬陷逃跑?这怎么可能!他人已经不见了,且带走四名护卫。”李清照羞愧不已,眼里涌出了泪水,转面擦拭。
董萍儿善解人意道:“也许另有蹊跷。即便真是逃跑,这也不全怪明诚!朝廷要南迁杭州,将他的报国壮志、苦心经营废于一旦。他费尽周折招募的抗金勇士硬是被官家下旨解散。前时还被人弹劾谋反,又诬陷他纳财受贿。谁不知道,明诚他忠心国事两袖清风?可官家竟又下旨将他降任到湖州。这些事我反复想了数遍,朝廷昏庸,明诚也不糊涂,而是心里有结,顺势而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左右他已不是建康知府,也就没必要为建康死而后已。”
董萍儿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总得灵活运用。设身处地想想,明诚是值得原谅的。”
“何谓顺势而为?二嫂不必袒护他!他背叛的是整个国家,连妻子都丢弃。我泱泱大宋,每个臣民都是儿女。难道母亲糊涂,儿女就要放弃忠孝仁义?”
妯娌们思辨、商议了半晌,早食也好了。用过早食,董萍儿拿了李清照的上疏,要给回建康述职的赵思诚上呈,并说出理由:“隆祐太后的贤德广受众誉,但赵构自私多疑,对她仅是做个面子,只图压压众口罢了。赵构登基并无谕旨,又听些闲言碎语,说太上皇曾到孟忠厚家里,将传位诏书交付孟氏,便对她甚多猜忌,生怕她不声不响地另扶一主。饶是如此,身处乱世,赵构也无人可信。隆祐太后亲历几朝政事,熟悉朝政,可以为赵构指点江山,但他也不全听,否则朝政决非如此。赵构对隆祐太后,是压着用着,你去求她,倒不如我让你兄长直接呈上。”
李清照听她说得有理,便真诚拜托,送至大门口,敛衽别过,见门前的花坛和园艺尽被一夜战事破坏,小厮们引着园艺师正在修缮。满地阳光,鸟叫高亢,而她却如霜后海棠。
听说赵明诚逃跑,一些多事的官宦夫人便以串门为名,亲临探询,得知此事属实,看着李清照的眼光就变了形。一连两日,下人们都在冲洗院落,通往府衙外的渠沟里流着血水,连水草都被染成紫色。
李清照在榻上眯了会儿,梦到王继先在宣读圣旨,说赵家阖府阴谋叛乱,全部诛杀。她唬了一身汗,忽地坐起来,才知道做了噩梦,才刚躺下,又听人道:“赶快禀报夫人,老爷回来了。前边正有一大堆公务缠着,无法来后头了。”
李清照像在做梦,绿杏进来叫道:“夫人,老爷回来了,你快去看看。”
李清照赌气道:“我不去。”
绿杏拽住她胳膊道:“夫人别赌气了,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