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点点头：“风大，你能来，不容易。”
顾行之把录音机摆在桌上，像往常一样。老汉看着那小机器，咧嘴笑：“你这玩意儿真好，能把人留下。”
顾行之说：“我想记录一点真东西。”
“真东西？”他眯着眼，“人这一辈子最真的，就是活着。剩下都是借的。”
屋里渐渐暖了。炉火烧得啪啪响，烟草味和松木香混在一起。顾行之问他：“马叔，您还记得第一次修电厂的事吗？”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记得。那时候年轻，风刮在脸上都像酒。每天早上听汽笛响，心都亮。后来啊，风还是那风，人变了。”
他顿了顿，“人变得怕风了。”
顾行之没说话，只是静静听。他知道，老人说的风，不只是天气。那风，吹过时代、吹过命运，也吹散了人的志气与信念。
“你问我这辈子图啥？”马长河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我想啊，人一辈子，就图个有人听。年轻时想让别人听我指挥，后来想让别人听我说话，到老了，只想有人听我喘气。”
他说完笑了笑，笑里有几分自嘲，“这也算福气。你看我现在，还能和你唠嗑。”
外头的风拍打着门，发出低沉的呜咽。顾行之问：“那您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吗？”
他想了想：“好？好是好，灯亮了，路平了，娃都有书念。可心里亮没亮，就不好说了。那时候穷，可人心热。现在富了，风一吹，人就冷。”
屋外的天色渐黑。顾行之想告辞，老人却留他吃饭。锅里炖着土豆和腊肉，香味弥漫。两人边吃边聊，聊到赵梅、孙子、旧同事、老战友。
“他们都走得快。”他叹气，“这风大，留不住人。你看那棵老榆树，也干了。树没了根，人也就差不多了。”
饭后，顾行之拿出录音机，说：“马叔，最后我想请您说一句话——给后来的人听的。”
马长河看着炉火，火光在他脸上跳动。他缓缓地说：
“你要记着，人啊，不是为了抗风而活，是为了让风记得你。风记得你走过，记得你种过的地、修过的路、说过的真话。人死了没啥，只要风里还有一点你的声音，那就不白活。”
说完这话，他笑了，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顾行之的肩。
“娃，你别太信那些大理儿。人活着，别忘了疼、别忘了听、别忘了风。”
顾行之眼眶湿润，把录音机关上。屋外的风更大了，吹得屋檐“呜呜”作响。
几天后，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赵梅打电话没打通，托邻居去看。邻居推门进去，只见马长河靠在炕上，像是睡着。炉火灭了，手里还握着半根烟。窗外的风吹进来，把灰吹散了一地。
桌上放着一本破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树要有根，人要有声。
风若记得我，便是活着。”
那天，顾行之赶来，帮着料理后事。葬礼很简朴，只有村里几个老人。赵梅带着孙子站在坟前，风吹得他们眼都睁不开。顾行之在一旁录下那风声。
他后来把录音整理成一部纪录片，名叫《风中的灯》。片尾，是马长河那句话：
“人活着，不是为了抗风，而是为了让风记得你。”
影片在小范围播放，没引起太多注意。可在兰河的夜里，每当风吹过老屋、吹动果树、吹过那块埋葬他的山坡，人们仿佛还能听见他那句沉静的叹息。
风没有名字，却记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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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兰河的风
兰河，这片古老的土地，从汉唐到今天，从战马到电厂，从驼铃到拖拉机，从诗经里的西垂到地图上的“欠发达地区”，一直在风中活着。风见证了血与泪，见证了希望与荒凉。它吹过祁连山的雪线，也吹过老马的坟头。
有人说，这地方太穷，连风都是旧的；也有人说，这地方最真，因为风里还带着人味。可不管谁说什么，风还在吹。吹动旗帜，也吹散尘土。
春天来了，果树开花，山上依旧白雪未消。村口的老榆树重新发芽。孩子们在路边放风筝，风筝的线在风里颤动，像是另一种生命。
风中有声音——
那是老支书的笑声，是赵梅的叹息，是顾行之录下的记忆，是无数个活着的人的呼吸。
人终究会散，风却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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