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桂兰摘掉口罩,脱下大褂,坐在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气:你看这一天忙的,叽里咕噜,脚不识闲儿,还没顾得上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碍事,就是食指前头的那节骨头劈了。焦起周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赶紧把话拉到正题上:趁着这会儿清静,咱们得商量点儿大事。今天我去矿上才知道,现在可以办理顶替了,黄鹿野就正式地办了退休手续,让他的大女儿顶替上了班。我也想提前退休,早点儿把手续办了,让最婵去顶替。女儿家有了工业户口,就算是城里人啦,将来也能找个好人家。
这可真是大事,一家人愣愣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女儿最芳最单纯,凑过去搂住最婵的一只膀子,将脸贴上去悄悄说:姐,你要当工人阶级啦!
焦起周见妻子一声不吭,就问她:桂兰,你的意思呢?
桂兰看着眼前的大儿女,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医药上的这套东西传儿不传女,他们只有安国这一个儿子,自然得把他留在身边。可安国不喜欢行医,最婵却已经能帮上自己大忙了……病人越来越多,“回生灵”越试越是宝贝,今后还会更忙。但看到起周一听说能顶替了就这么兴奋,对那个工人指标看得很金贵,好像只有到矿上当工人才有前途,跟着父母行医就是毫无希望……没法子,积几十年的经历不能不承认户口才是**。能混上个城市户口,可比当个好大夫强多了。焦起周、黄鹿野不就都是大夫吗?宁肯自己不在矿上当大夫了,也要先让子女进矿当上工人再说。武桂兰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想说出来。
焦起周催促:你怎么不说话呀?
桂兰还在犹豫:真还就那么急呀?得让我好好想想,反正有政策管着,也不在乎早几天晚几天。
不,可不能,别以为有政策就不会变,上面头头放个屁政策就变啦!焦起周有些着急,他经历的事多,自以为更了解这个社会。他转头问女儿:最婵,你觉着呢?
最婵还以为是早晨弟弟砸坏了父亲的手,父亲心里还有气,所以才不让安国顶替自己进矿。父亲不问到她,她也不敢乱说,现在问到自己头上了就得为弟弟说情:爸,我就安国这么一个弟弟,论理应该让他去顶替爸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我怎么能占呢!
焦起周看着大女儿,心里生出一股平素不轻易表露的怜爱之情。最婵心地慈惠诚信,长着一副人不忍欺的模样,别人家的孩子为了争这种机会兄弟姐妹间打破了头,他的女儿却把到手的好事往弟弟身上推?这给了他很大的慰藉。可他心里一向认为闺女是指望不上的,将来能继承自己事业的只能是安国,就说:安国还小,只知道贪玩儿,怕他到矿上不着调。
过年就十八了,还小?最婵为弟弟据理力争:安国喜欢摆弄洋玩意儿,脑瓜儿活泛,去矿上合适。再说,我愿意跟妈妈学医,不愿意去矿上干活儿。
最婵说得很急迫,看来是真心实意,并非为了面子虚让一下。
焦安国一直低着头捧着大花碗吸溜吸溜地喝他的“三药茶”。
武桂兰太会过日子了,家里不是没有茶叶,只有来了客人才给沏上那么一碗,家里人就只能天天闻药味,采药、晒药、熬药,还得喝药茶。刚开始的时候,焦安国宁喝白水也不喝这药茶,被妈妈逼着喝了几次,渐渐地倒喝习惯了,有点苦还有点甜,清热解渴,一点也不难喝。
武桂兰看着儿子发笑,这傻小子,心里有话不说,在灌大肚呢!儿子、女儿都大了,他们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可不能偏了一个向一个。于是,武桂兰问安国:安儿,你看谁去替你爸爸好啊?
婵姐。安国一点都没有打奔儿。
虽然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两岁,可真正是他的大姐,从打他记事起,无论是吃的玩儿的,没有不让着他的时候。既然父母认为顶替是好事,就应该让姐姐去,他对这些事真是无所谓,这时候只盼着快点散会——这样一家子坐在一块儿开会真别扭,闷得他浑身不自在,直想喝一肚子药水,好多去几次厕所。
武桂兰又叮了一句:你不想去?
不想去。真的假的?
安国从花碗沿上抬起了脸,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武桂兰和最婵扑哧一声都笑了。
焦起周又来了气:嗨,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知道?
武桂兰笑着摆手拦住丈夫,然后鼓励儿子: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焦安国又低头喝了一口药茶,似乎是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词汇才开口:如果家里都认为到矿上顶替爸爸是好事,就应该让婵姐去。咱们家是有规矩的,有大有小,第一个机会就得给姐姐。这是我的真心话。还有几句真心话不敢说……
当娘的给撑腰:安儿,说,你还没娶媳妇,跟爹娘还没生二心,有什么话还不敢说的!
武桂兰这一激火,安国想不说都不行了:问题在于让婵姐进矿当工人到底好不好?矿上哪有好工种?都是受大累的活儿,又脏又苦。婵姐到底是跟着爸爸妈妈学医好呢,还是到矿上当大苦力好?不就是个工业户口嘛!如果这个户口真是那么重要,为什么爸爸不在矿上当大夫,还要跑到下古林来帮着妈妈行医呢?
安国这一问,还真把全家都问住了。
事情也随即变得简单了,急于让子女顶替,说白了就是为了占住一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武桂兰示意儿子再往下说。
安国还从没有见过全家人这么严肃认真地听他说话,就长了精神,肚里有什么就往外掏什么:老实说,我对到矿上当工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想出去闯一闯。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想离开家,上了一定的岁数就想回家,爸爸不也是这样嘛!如果目前咱们家不想放弃这个户口指标,就先让我去顶替,反正我在家里也帮不上大忙,到外面吃点儿苦受点儿罪,说不定反而会更愿意学医了。这样咱们家就能有两条腿走路,——我在外边干好了,将来可以让爸爸妈妈好好养老;爸爸妈妈的诊所干大了,我也可以再回来。我知道咱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儿,我说是说,但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
儿子长大了,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长大,他有了自已的主见,雄心还不小。
焦起周又感到一阵欣慰,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伤感,以前他对儿子呵斥得多,平心静气地跟他谈话的时候少,看来他对儿子的心思了解得太少了。以后他跟儿子的关系将不再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了,是大人和大人,甚至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的关系。老话说“前三十年父教子,后三十年子教父”,所言不虚呀!
今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许该先听听儿子的意见……他还不习惯这种变化,就问妻子:你看呢?
当母亲的心里没有一丝阴影,正为儿子感到骄傲,脸上笑得舒心而灿烂:我看就按安儿的主意办吧!
那好吧,我明天就去办手续,让安国顶替。焦起周还沉着脸,口气里有一种无奈:不过,你刚才那话让我有点儿不放心,你说对到矿上当工人没有兴趣,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如今这个社会,能进矿当工人就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家为什么有这么多坎坷,还不都是因为没有矿上的户口!人不能好高骛远,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你既然已经长大了,就要懂得一个男人在生活中应该负的责任。进了矿可不能三心二意,拼着命也要干好。
安国诺诺。
当娘的又出来给他打圆盘:还有卫生局要的那个报告呢?你别光顾着顶替的事忘了这个报告!上边给不给科研经费不重要,我们不求天上掉大馒头,就怕这个郑主任也是来者不善。
这的确不是小事,没有人能代替焦起周,他咧咧嘴皱皱眉:你甭管了,我先拉个草稿出来再商量。